深山洞窟里,被锁住的高大身躯已经气息奄奄,他垂着头,暗红的长发已长长散落胸前,嘴唇惨白无一丝血色。
僰鸠只觉得意识在逐渐涣散,疼痛也抵抗不了沉重的睡意,他想笑,被乌兰暗算后又被儿子囚禁,最终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牢之中,这就是乌兰口中的报应吗?
姐姐,为什么你就不能,也心疼一下我呢?
恍惚之间,僰鸠好像回到了血色弥漫的滇国皇宫,他被人踩在脚下,看着面前死不瞑目的尸体,半张脸都陷进了腥臭的血液里。
上面的人用力地碾着他另外半张脸,围在他身边的人,跟着嘲笑和怒骂,然后一刀刺进了他的胸口,将他踢开扔到一旁。
痛,无法忍受的痛,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谁能救救他,他不想死。年幼的僰鸠第一次感到害怕,艰难挣扎着在地上爬着,想要逃离这个地狱。
他的母亲是被掳回来的奴隶,生下他之后,被滇王送给部下玩死了,留下他在这混乱肮脏的宫里,小心翼翼地活着。
可是随着长大,他的身体上出现了红色的毒纹,连头发也慢慢变成了暗红色,因为怀疑他不是自己亲生的,滇国皇帝也就不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灭。
滇国皇帝荒淫无度,儿子至少有三十几个,女儿也不计其数,但这皇帝身边有奇人保他,竟能坐得下去这个位置。而他被那些皇子称之为怪物,每日备受欺凌,挨打也没处可躲,只能成为他们发泄和取乐的对象。
他就这样勉强活到了十岁,而这天,不知又是哪个年长皇子想夺位,发动了叛乱,杀进了皇宫,杀死了和他血脉相近的竞争者们,其中一个就是他。
他最绝望的时候,一片紫色的裙摆拂过他的手掌,停在他的面前,因为眼里染了血,看上去就像鲜艳的曼珠沙华。
“吃下这个,就不痛了。”
雪白的长发,浅淡的蓝色双眸,冰冷的手掌将他脸上的血擦去,将一枚丹药送进了他的嘴里,那时候他望着乌兰,心想即使是毒药,他也甘心吃下去。
果然,剧烈的疼痛慢慢消失,他躺在地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看着乌兰的身影在叛党中幻化成好几个,交织穿梭带起大蓬血雾,又逐渐化为碎冰窸窸窣窣落在地上。
好厉害,他如果有这么厉害,就不会任人欺负了。
乌兰将他抱起,带回了九黎,让人治他的伤。虽然每日只能换药时见到她一会儿,僰鸠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在这里,没有人欺负他,不用再提心吊胆,也不用担心没有吃的。乌兰的庇护和悉心照顾,像风雨中温暖的小屋,让他沉溺依赖,又担心随时会消失。
他的担心也成为了现实,伤好之后,乌兰把他送到了另一个地方,蚩国。他跪倒在她的面前,抱着她的腿求她,不要赶走自己。
乌兰只是像那天擦去血迹一样,替他擦去眼泪,浅蓝色双眸里没什么感情,更没有不舍,语气却有一丝温柔,“别哭,男人的世界里只有战争和流血,没有流泪。如果不变强,会一直被人欺负,被人抛弃。鸠,我希望你明白。”
他的母亲,原来是蚩国部落最强的一个王的宠妾,却在战争中被掳去了滇国。而他身上的毒纹,是蚩国皇族才传有的赤螭蛊。
所以他是蚩国的皇子,这次趁滇国反叛内乱,蚩国同九黎一起杀进滇国,而恰好乌兰看见了他,认出了赤螭蛊,将他救了下来。
和滇国不同,蚩国的王非常骁勇善战,尊崇强大的力量,因为继承了赤螭蛊的后代,都拥有很高的战争天赋,对他也算看中,亲自教他武功与蛊术。某天,他才知道,蚩国和九黎历代大祭司都会通婚,生下的女儿就是九黎的新首领。而乌兰是九黎大祭司……乌兰,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部落血亲通婚比比皆是,那个时候,他想只要能当上蚩国的王,就应该能娶乌兰。他要娶她。
这强烈的欲望驱使着他参与皇位的厮杀,参与各种部落战争,他记着她的话,只有变强,才能够得到想要的一切。王的后代都很多,蚩国也不例外。他踏着同族兄弟的血液,一步一步登上了王位。
他向乌兰求婚,可是没想到,乌兰拒绝了他,并且私自逃出蜀疆,和一个中原男人成了亲。
耻辱,背叛,让他失去了理智,他将她抓了回来,而那个时候她已经怀了那个中原男人的野种。他却不能将这个孩子杀死,因为一旦孩子死掉,乌兰体内的冰蚕蛊也会跟着死亡,乌兰也将殒命。
他只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生完孩子的她已是元气大伤,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为她打造了华丽的囚牢,将她囚禁起来,并且拿这个孩子的命威胁她,屈服于他。
乌兰怀上了他的孩子,却也恨他破坏她的幸福,她用九品神通迷惑了侍女,帮她传信给了那个男人。
那天生下阿娜后,她拼着一口气重伤护卫,带着阳星逃了出去,将阳星交给阳廿一后,她独自一人大战蚩国皇族高手,替他们断后。
在僰鸠和皇家高手逼迫之下,她跳下了断崖,从此绝了踪迹,那么重的伤,她几乎没有活着的机会。
僰鸠想,他得不到,也不会让别人得到。那可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就算死,也只能死在他的手里,再不容外人染指。
没想到她已经练成了移魂大法,借尸还魂于玄月身上,重新嫁了另一个男人,蓬莱仙岛岛主萧风卿。
如果不是九品神通的流言传出,他可能永远不知道她还活着。但既然他知道了,又岂会放过她。萧风卿那种小白脸,他一不小心就送他去见了阎王,但萧风卿的死,是乌兰与他真正决裂的导火索。
以前他也以为,女人天下多的是,乌兰充其不过是其中厉害些、貌美些、倔强些的一个,他只要得到这天下,就有数不尽的美人,何必为她伤神。
男人需要女人的温情,如同渴时饮水,饿时充饥,亦或者无聊时的消遣,这些事怎么会倾注什么感情,他最鄙夷的,就是为情所困者,痴痴傻傻,难成大业。
可是哪怕无数女人讨好他,承欢与他,交合温存,数不尽的风流,却越来越索然无味。是啊,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像那时候那样,从死人堆里把他抱起,给他怜悯和保护,没有一个女人像乌兰那么强大又坚韧,让他面对她时,心永远不能平静,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动。
血色裙摆轻轻飘动,是那个踩着遍地鲜血带他离开的乌兰,在无法逆流的时间中,留下了不可替代的身影。
同样不可替代的,还有那个孤独软弱,渴望被保护的幼小的自己。
每次见到乌兰,他内心里都有种奇怪的渴望,希望她能够像当初那样怜悯他,温柔地对他说话,让他能够再次体会那种被庇佑的感觉。
自从他被送去蚩国之后,他变得强大了,就再也没有过这种事。每次见面他和乌兰都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唯独这次蓬莱岛再见,她对他不再刀剑相向,而是歌舞伎乐,琴瑟悠鸣,以美酒佳肴,玉花雪景相迎。明知这十有八九是一个圈套,他却忍不住想要试一试。
他看见坐在这里的,更像是另一个,当年只有十岁那个瘦小的,一头乱七八糟暗红头发,爱哭鼻子的孩子。
可是乌兰没有在酒和菜里下毒,她知道那些东西都不足以杀死他,她一直知道他真正的弱点。她坐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因为长得太高了,他忍不住低下头,让她将自己抱在怀里。
“鸠,已经三十年了,不累吗?”乌兰抚过他的脖颈,那里热血流淌跳动着,是致命的弱点。他却只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停留在她怀里,一动也不动。
感受着她冰冷的气息,他只觉得安心。
“姐姐。”他听见那个幼年的自己开口说道,“不要再丢下我了。”
“不要再丢下我了,好吗?”
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想要得到肯定。
“如果当初没把你送走,或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乌兰捏着他的耳朵,将他耳朵上戴的一只龙纹银环取了下来,这是很久很久之前,她送给他的东西,只觉得和他相衬。“鸠,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会恨我吗?”
“死了,还能恨吗?”
“是啊,死了,自然就不恨了。可我们之间,必须要死一个,才能够忘记这段仇恨。”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什么样的结果,才可以堪破这场死局。
“那就杀了我吧,没有你,三十年前,我早就死在了滇国皇宫里了。呵,姐姐,其实人之一生,挺无趣的。”他笑道。
用完膳,他枕着她的腿,躺在寒魄宫回廊上,风雪中她银白的长发舞动,淡蓝色的眼眸没有情绪,像平静澄澈的湖水,映照出他自己,雪花落到水面,漾起一圈又一圈的奇异纹路,他只是看着那双眸,伸手去触碰她的发尖。
“姐姐。”
“给我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美梦吧。”
“好。”她虚无缥缈的声音回道。
很美好的一个梦,他留在了九黎,没有杀戮,没有争斗,他和她再无罅隙,只有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繁花似锦,草木枯荣,四季更迭,懒散地躺在花荫之下,听潺潺的流水,听她吹奏清远空幽的古曲……
或许,这才是他一开始想要的。
可惜这个梦醒了。苏娆没有杀他,而是封了他的经脉,将他交给了龙珏,让龙珏用修罗化骨掌吸干他的功力,将他囚禁在这里,之后登基为帝。
他才明白,乌兰比他更有野心,这各国交战背后,都有她在操纵牵引,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九黎还不够,她难道想统一天下,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
龙珏会杀了他,这个儿子够狠辣,不会允许他这个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存活于世。而现在,他眼前一片昏暗,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阿拿,醒醒。”
有内力正源源不断输入他的体内,僰鸠勉强睁开眼,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她拿出一粒丹药,喂他服下。
是阿娜,他和乌兰的女儿,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