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推开窗户,皎皎月华泄在楼宇水榭之间,楼下的歌舞升平悠悠扬扬弥漫在暗夜里,喧闹之中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孤寂。
微风拂面,飞飞不自觉眯了眯眼,正是惬意,心好似一泓汪洋,既包罗着世间万象,又摒弃了一切纷杂。
人前人后,哪怕三杯两盏也换不来的,恰是难得清静。
素手执壶,只盼也将天边圆月化作冰心一同没入愁肠,琼浆徐徐入口,淡漠的眸子到底是清明了片刻,盯着壶身默不作声,有流光自眸底泄出,心中微动,不知何故。
半晌,她几不可查的喟叹,便用手帕掩口,将入口的酒水悉数吐在帕子上,那壶酒究竟还是丢开手罢。
这样好的夜色,她想到的不是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江南局势,不是依旧不可撼动的复仇大业,更不是纠纠缠缠剪不断的红尘情缘……
她想到的,居然是她娘。
是那个早已化作一抔黄土,高高在上却从来没有给予自己一丝慈爱的昨日神话。
因她腹中也做了胎,念及这个孩子因何而来,她才有所思虑,便是娘当年为什么不吃下这副蛊呢?
既然当初与柴玉关恩断义绝时腹中已然有了骨肉,正正就是服了蛊虫报仇的好时机,她又为何情愿生下这个流淌着仇人血液的孩子,再将孩子教化成一个复仇工具?
以娘的心性,必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为何却要多走这么多年的弯路呢?
怕死?
飞飞朱唇微勾,溢出一丝轻笑,眼中尽是讥讽,睥睨着眼前的花好月圆。
能和柴玉关为敌的人,根本无惧生死,连她这个非直接受害者都无畏死亡,何况是娘这个第一受害人了。
所以……究竟为了什么呢?
飞飞下意识抚着腹部,百思不得其解。
她并非另一个自己,与那个自己相比,她缺失的恰是对母亲全然依赖孺慕的那几年时光,她来到这世上,接收到的全都是来自母亲的狠心鞭策与冷漠教诲,仿佛她生来就不配得到幸福,不配得到娘亲的爱。
所以若说为了她这个女儿,她再是不信的,何况娘对自己根本无甚感情……
难过么?自然的,再无情的人总会向往父母之爱天伦之乐,哪怕是最穷凶极恶的人,至少血脉的传承终会赋予他一丝温情,可……从她睁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惊觉,这世上竟无一人爱她白飞飞。
这时,房顶上瓦片松动之声一下子打断了她的思绪,飞飞警觉的望着房檩,那个动静极细微,只在几个呼吸之间顷刻消失不见,一般人根本无所察觉。
江湖人士多爱飞檐走壁,听着便当无事,以静制动,若真要上门,挡是挡不住的。
飞飞关好窗户,被回忆挑动起的情绪这会儿已经平静,眼中更是冷情,不管为了什么,她现如今也如娘一般,腹中有了孩子……
她生来没娘疼,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娘,她娘利用她复仇,她利用孩子复仇……一个道理罢了。
看来伤春悲秋还真是无用之人才做的事,没得生了惰性,有这功夫还不如叫如意多派几个人去协助环翠找出冯永廷才是。
飞飞起身要出门,可刚打开房门便与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还未看清来人,飞飞先于意识出了手,当手触碰到那具小小的身体她才察觉到有异,便是竭力收掌,可剩下的余力到底还是将人打飞出几米,直直砸到柱身才堪堪停下。
那是一个孩子,瘦瘦小小,一件满是补丁的宽松长袍被他卷了又卷,用腰带扎紧穿在身上,纤细的胳膊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来,上面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蜡黄的小脸因吐出来的鲜血,竟诡异的添了几分气色。
还没等飞飞有所动作,他立刻忍着痛跪倒在地上拼命磕头,小小的身板蜷缩着,因为惊惧止不住的颤动,“小狗冲撞了贵人,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求饶的动作熟悉得令人心疼,而“小狗”这个低贱到尘埃里的名字,更是让人止不住的心酸。
如意听到动静也从下面跑上来,见到缩在角落里的身影,登时就是一惊,觑了觑飞飞莫测的神色,思忖着想要救下这条命,于是紧张的呵斥:“你这小小子,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娘不在我们这里嘛,你跑上来干什么,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赶紧下去!”
可孩子被打了一掌,哪里还有力气,又在惊慌失措下,就一直机械的重复着求饶的动作。
对于这样一个孩子,飞飞难得起了些温度,本想叫如意将人带下去给点钱去医馆,不想余光瞥到那孩子另一只手紧紧护在怀中的小举动,想着江湖上有些杀手联盟,便是从小孩子培养起来,用孩子当做死士暗杀他人,当下便警惕起来。
“你怀里揣着什么?!”
贵人发话了,小狗还记着被打的那一瞬间,几乎要死过去的痛感,不敢抬起头,更是将怀中的东西护得严严实实,不要命的磕头。
飞飞眼睛一眯,冷声:“拿出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此话一出,如意紧张得咬了咬唇,替那孩子捏了把汗。
“别杀我,别杀我……”小狗身形晃动不已,听到贵人要杀了他,当即哭出声,慢慢从怀中将东西掏出来。
是一块芝麻饼,看起来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
飞飞一直屏息提防着,直到看到被摊在小手中的一捧面屑,她神色才松弛下来,而后便是一脸不解的望着嚎啕大哭的孩子。
“一块饼而已,为什么方才扭扭捏捏的不拿出来,我们还能抢了你的不成?”如意也是哭笑不得的说出了飞飞的心声,早拿出来还至于宫主这么吓唬么?
孩子抽抽搭搭的,嘴边尚残留一抹血迹,用自己空出来的手胡乱往脸上一抹,声如蚊蚋,“贵人恕罪,小狗伤心是因为……因为这是给我娘留的,我娘最爱吃芝麻饼了,我怕摔坏了,这一瞧,果然摔坏了……呜呜呜……”
飞飞眼神略了略,似有触动,向一旁的如意发问,“方才你说的,他来找他娘亲?”
如意不敢隐瞒,“这小孩昨日误打误撞闯进了我们后厨,被厨娘抓住送到了我跟前,听他说他娘亲是春合苑的,被原来的场子撵了,如今不知道在哪个瓦舍里混生计呢。”
“既如此,你怎会与你娘亲分离的呢?”
小狗匍匐在地上,逢人恭敬已然是刻在了骨子里,只道:“原是院里的老妈妈说生意不好,没道理再养着吃白饭的口子,与看院的权叔打听着要将小狗送到南风楼,说是也能卖个好价钱……可娘不愿,将小狗扔在华安酒楼后厨角门上,又给了一件褂子,然后她……她就走了……”
“后来那酒楼的大师傅说要收小狗当学徒,可东家不要我这小叫花子,那大师傅也没法儿,只好送我出来,又见我可怜,有那好剩饭菜,便隔三差五的接济我些……”
一番话下来,飞飞心里已是明白了七七八八,世道为难人,若是有方法,想来他母亲也不会狠心将他扔在酒楼前,为的还不是要替这孩子奋力搏一搏出路么,如今这样不过是赌输了而已。
“你娘既这般无情,你又何必再寻她。”飞飞说得冷酷,却极为清醒,这样的境地,一概牵扯莫不如早忘了的好,既然出了风月场,一会儿再让如意给些银两,好生收拾一番,一个小子,去哪里不能找一条出路。
小狗此刻大着胆子抬起头,看着哪哪儿都瘦,偏偏说着母亲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替母亲辩驳道:“小狗知道娘并非是故意要抛弃我的,小狗生来便叫她在春合苑里抬不起头了,能够安安稳稳长到十岁,便是院里的老妈妈开了恩德的,那南风馆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从客人嘴里也能知道些,为着娘小狗愿意被卖去那里,娘自然也愿意为了小狗以后能堂堂正正当个人而狠心将小狗从春合苑里推出来,小狗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你都有十岁了?!”如意睁着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明明他看着只有六岁孩童的体格,眼神随即扫过其他地方,看着那些新伤旧痕,便也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瘦弱了。
只怕是在春合苑没少挨打,脱离了泥潭,这么小的孩子,受人欺负是必然的。
飞飞怔忡着,却被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深厚情感所慑,她碰了碰自己的腹部,又想起自己娘亲,一时间陷入迷茫,忍不住喃喃发问:“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呢?”
彼时小狗正小心翼翼扒拉着面屑,见到还有一部分完好便欣喜异常,把好的部分重新揣进兜里,剩下的碎屑唯恐掉下一点脏了人家的地板,随即一股脑倒进自己嘴里,发干的面屑混合着血的味道,噎得他直梗脖子。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听到贵人又发问了,就赶紧道:“小狗常听城墙下瘸子阿公唱戏文,知晓母子缘分是天定,娘爱护小狗,小狗也爱护娘亲,这世上,哪里有不爱娘亲的孩子呢……”
孩子都是爱娘亲的……
一句话竟说得飞飞不敢再触碰肚子。
心底激起千层浪,都说母子连心,它尚在腹中,却已经知晓了自己要放弃它了么?
飞飞眸中思绪涌动,她不敢再深思下去,就怕心里堵得慌。
视线又落到那孩子身上,神色与平常无异,招手让如意将人带下去,让她将坊中来跳舞的女子招齐给小狗认一认,若是没有他娘亲,就给些药材再赏些银两打发人走就是了。
也算这个小子有本事,竟然能够激起她为数不多的仁慈和善念来。
如意得了命令领了人退下,飞飞又想起环翠的事情,于是回房中写了密函,叫来一个宫女,让她清点出几个人手带着密函前去支援。
飞飞坐在案几后,盯着烛台里爆了个灯花,久不作声。
此刻心静如水,无论多少的撼动平静过后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风波而已,她可还没忘了自己白日里倚窗瞧热闹凭白瞧来了一只狼。
也许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呢。
ps: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