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下来了我,孤孤单单,凄凄惨惨,怀抱琵琶,苦度半生的赵五娘……”
戏台上正演到了赵五娘会书房这一折,那旦角怀抱琵琶,凄凄哀哀的吟唱,带着淮剧独有的腔调,楼上看客鸦雀无声,全心全意投入到这场戏里,感同身受着赵五娘的悲楚。
飞飞扇面半遮,靠着椅子,懒意已起,王怜花嘴里叼着酒杯,脸颊微醺,看起来已经进入了状态。
席面已经撤下去了,这会儿放在手边的是些解腻的蜜饯糕点,飞飞拿起一颗桂圆在手里剥,心里记挂着与他们一墙之隔的无情,那颗桂圆入口后的清甜都没能将飞飞的思绪拉回来。
“呜呜呜,赵五娘好惨啊!”
喝醉了的朱七七不合时宜的哭喊声硬生生打断了现场营造出的悲凉氛围,飞飞皱着眉头朝着那个方向翻了个白眼,又赶紧拿起扇子遮住视线,仿佛多瞧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
倒是挺惊讶朱七七都失态成那个样子了,旁边雅间的沈浪还能稳坐如钟,闭着眼睛,似乎在小寐,亦或是闭目眼神,总而言之,老神在在的。
“看你的样子,还挺瞧不上这台戏的?”不知何时,王怜花睁开了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飞飞笑了笑,大约能够感觉到王怜花落在她身上的探究视线,说了自己的看法,“这出戏自是按照大团圆来唱,可最初典故中的赵五娘,操持家务,照顾公婆,扶持相公参加科举,到头来,相公高中成了大官的东床快婿,她自己却在进京寻夫的途中受尽世间各种苦楚,心碎坐化升仙,真真是恶心死人的结局。”
王怜花直起身子凑近她,一双桃花眼快要晃出了水,不甚赞同道:“她都成了神仙了,还有什么恶心人的?”
飞飞打量着王怜花,拉开距离,自顾自的扇风,冷哼,“所以啊,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是该死的玩意儿。”
女人,山盟海誓,在这些臭男人眼里,通通都是随时可以舍弃的,一旦有了更好的选择,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甚至于世人唾弃的“负心薄幸”这四个字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凭什么男人的错,到头来受苦的都是女人?!
连王怜花这个自诩体谅母亲苦楚的多情公子都不明白,更遑论那其他男人了,飞飞烦躁的给了他一扇子,失了耐心,转换话题,“你今夜倒是沉得住气,这会子了我竟没瞧出你究竟想干嘛?”
似乎是提醒了他,王怜花的目光瞟向某个地方,慢慢坐直了身体,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浑不在意的只同她交代了一声,“我去更个衣。”
等王怜花出了雅间,飞飞的眼风一个劲儿的扫向隔壁,似乎也是坐不住了。
想了想,她招来伙计,让伙计给隔壁送一壶兰生酒。
隔壁雅间,无情的指腹在兰生酒的壶盖上蹭了又蹭,他当然是听了探子的消息才来的珍馐阁,只不过是想瞧一瞧,自己这么三番四次的找上门来,这个女人对于朝廷的权位是否有所忌惮,如今这壶酒送到自己跟前,只怕挑衅的意味多一些。
无情有些烦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以往经手的案子,桩桩件件,哪一件自己不是游刃有余心中有数,偏偏这一遭,他的对手滑得像条泥鳅,他织密的逻辑网处处破洞,站不住脚的地方太多了。
“噗嗤——”
娇娇软软的巧笑在身后响起,同时伴随着一阵扑鼻的馨香脂粉味儿。
飞飞带着香风施施然移步到无情的身边,兰指轻翘,勾起酒壶斟满酒,眼中夹杂着细细碎碎的星辰,竟是说不出的娇媚可爱,“飞飞此番便是借花献佛,也敬公子这尊大佛。”
“公子可不要回了飞飞的好意呀。”
眼看着酒送到自己嘴边,无情不愧为无情,半分好脾性都不给,直接冷下脸桎住那节莹白细腕,本意是想直接推掉这杯恐被下毒的酒,孰料飞飞一个轻盈转身,直接坐倒在无情的腿上。
那双腿常年不曾活动,肌理已经萎缩,它的主人没有任何知觉,倒是飞飞坐下去的瞬间只觉得硌得慌,不过她神色未变,依旧媚眼如丝,在无情淬冰的目光中,扬起纤颈,将杯盏中的酒一点一点抿入喉间。
飞飞存了心要逗弄这个把自己困在淮阴的男人,将剩了半盏,盏上还落着她香腻口脂的酒再次推到他嘴边,巧笑倩兮,“你瞧,没有毒吧。”
此番旁若无人的男女暧昧不期然撞进对面沈浪的眼中,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泡进了酸菜坛子里,快要酸化了,这样艳如胭脂,赛过枝头春意的飞飞,他何曾得以见过?
沈浪压下眼中的潮湿意,匆匆低头饮酒,酒入愁肠,是何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倏地又摇头轻笑,幸而猫儿不在,否则自己这副气短的样子,指不定又叫他嘲笑了去。
无情巧劲一使,飞飞当即就从他身上晃身到一旁的椅子上,她慵懒的靠着,神色似有几分心不在焉,偏偏说出口的话似嗔似怨,“弄疼我了,真是个不解风情的臭男人。”
无情额间青筋乍起,他抬手捏着眉心,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么?”飞飞嗤笑一声,没所谓的饮完剩下的酒,襦裙下露出的绣鞋还在一寸一寸勾着无情,“春夜更深露重,闺帐中孤枕萧瑟,既然公子非将我留在这儿,我又何必浪费了公子的费尽心思呢。”
意思就是我知道你对我别有心思才将我留下来,行了行了,我也不矫情了,咱俩来场露水情缘也可以吧。
这要是换个貌丑的人来说就委实不要脸了,可若是像飞飞这般天仙的小娘子说出口,便有种打情骂俏的暧昧感。
无情眼角几不可见的一抽,半晌,他忽然垂下眸子,意味不明的勾起笑,“怜云山庄的主人已然匍匐于你的裙下,如此还不够么,你就不怕他撞见了生气?”
“我的裙下臣多得是,他算哪根葱,来管我?”飞飞若有似无的扇着扇子,眼神迷离的瞧着他,“我就是喜欢看着男人为我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不可以么?”
无情实在是没忍住如芒在背的不适感,瞥了瞥沈浪雅间的方向,又看了看身旁这朵妖娆的烂桃花,眸中闪过了然,叹息道:“红颜祸水啊。”
末了,还状似招架不住飞飞的这波强烈攻势,无可奈何道:“你放心,春苑的案子我已然有了眉目,凶手纵然小心谨慎,还是在现场留下了线索,只要召集城中武林人士一一比对过,就可以真相大白了,自然也不会再拘着你了。”前提是你真的是无辜的。
如果你不是无辜的,那么听到我手上握有证据,又是否还坐得住呢?
闻言,飞飞脸上的魅惑一扫而尽,她微微坐直身子,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眼神盯着无情看,无情注意到她的双手正在无意识的转动着扇柄,当即双眼微眯,人而通常会在思考的时候下意识的作出一些连续性的小动作,那么她呢,此刻又是在思索什么呢?
这一边,熊猫儿喝多了酒急急忙忙跑到酒楼恭房里放水,他双眼微闭,正惬意的感受着底下开闸泄洪带来的舒爽。
“猫兄。”冷不丁一声吓了他一跳,尿偏了。
熊猫儿没好气的睁开眼,才发现隔壁间不知何时站着王怜花,笑得那叫一个人畜无害,似乎全然没察觉此刻自己的窘况。
“跟你不熟。”熊猫儿生气的别过眼。
这人天生是带着几分邪性子的,自己也是近来才回过味儿来从前究竟吃了他多少暗亏,他现下拦着自己,说不准是有什么目的,这里地方那么窄,要是突然一个偷袭,还真施展不开拳脚,小心为上总不会错。
完事儿的熊猫儿一秒钟都不想多待,直直朝门口走去,王怜花从隔间走出,从容不迫的追了上去。
“猫兄,何必走那么急呢,咱们有日子没做下来好好说话了。”王怜花伸出扇子想要拦下熊猫儿,却被他一个酒葫芦打回来。
熊猫儿抱着酒葫芦,一脸警惕,“我跟你没话可说,你好自为之。”
王怜花冲着熊猫儿下台阶的身影喊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亲生爹娘是怎么死的,他们死前又是何光景?”
熊猫儿果然顿住,半晌,他侧过头,语气不明,“这我已经知道了,用不着你操心。”
王怜花抚着扇子信步走下来,走到熊猫儿身旁,看着他脸上横生的怒气和纠缠的神色,心下有了数,再次蛊惑道:“你以为只是左功龙说的那些吗,听闻熊夫人是个姿色迤逦的佳人,你不妨猜猜柴玉关一开始为什么会盯上你的父母?你父亲临死前柴玉关又是如何折辱你母亲的,这些难道你都不想知道么?”
熊猫儿听明白了王怜花话中意,登时觉得怒气冲顶,他扣紧王怜花的肩膀,怒目而视,声音颤抖,“你说什么?!”
“左功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若是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不妨去找找其他人,比如金不换,猫兄,我是瞧你被快活王骗得团团转,实在是不忍心啊。”
熊猫儿牙关紧咬,腮帮子都快咬爆了,眼中更是泛红,整个人出了巨大的愤怒以外,还萦绕着明显的不知所措。
他的心正在反复煎熬,有一个声音在说:别信王怜花,毕竟他不怀好意,为了挑拨自己和快活王的关系,什么昏招使不出来,这人多半是鬼话连篇的,根本不可信!可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保不齐呢,你跟着快活王这么多年了,他身边女人从来就没断过,他就是一个贪花好色的人,如果真如王怜花所说的,那快活王不光是杀了自己的父母,更是狠狠羞辱了熊家!
“我这就去找金不换!”
说完,熊猫儿挎着大葫芦就往外跑。
留在原地的王怜花一手搭着扇子,甚是欣慰的看着熊猫儿远去的背影。
唉,头脑简单的人,就是这么好骗。
不过他今日可不是单单为了欺骗熊猫儿而来,最主要的,还是为了……
“百灵姑娘,既然想听,为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听呢。”
突然被点到名,百灵犹豫着从柱子后面闪出来,她踟蹰着走上前,上下审视着王怜花,咬着唇,道:“你跟我大哥说这些,到底什么目的?”
王怜花轻笑一声,“我能有什么目的,只是不忍心他被骗着认贼作父呗。”
“你会有这么好心?”百灵一脸狐疑。
“当然没这么好心了,一来是让他知道真相,二来猫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知道父母如此悲惨的死去,他不会再站在快活王那边了,那么无形中我对付快活王岂不是又轻松几分了?”
百灵哼了一声,“果然还是别有目的,我不跟你废话了,我得赶紧去找我大哥。”
百灵转身朝着熊猫儿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可惜没走几步,就感觉后脑勺一疼,整个人当下就昏在地上。
王怜花站在她身后,悠然叹气,“唉,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呢。”
……
珍馐阁里,赵五娘的会书房一折终于落幕,飞飞醉态迷离的从无情的雅间出来,她倚着门扇着脸上的酒气,眸光蓦然冷下来,此刻过道上空无一人,整栋楼上楼下皆是对戏台上花旦如洪水般的追捧之声。
无情那话摆明了就是给她下套子,他也知道自己看穿了他的计谋,他就是在试探自己会不会去!
哼,这个无情公子,还真是有点意思。
沈浪停在几步开外,黑眸沉沉,就这么瞧着因为一分笑意便媚态横生的飞飞。
等酒意散去了不少,飞飞支起身子准备回雅间,就这么与沈浪撞了视线。
呵,这是终于坐不住了,特地在这儿等自己的?
飞飞从容的从他面前走过,手搭着雅间的门就要进去,忽而侧头嗔了他一眼,秋眸剪水,那眼神就像是把钩子,直勾勾的钩进了他的心里。
沈浪眉峰一沉,想也不想就拉过人,把她按在墙上,锁在自己与墙的中间,他的力道有些大,摔得飞飞后背微微发疼。
飞飞拿着扇柄有意无意的在他胸前撩拨,漫不经心的问道:“这是怎么了,酒喝多了,上头了?”
沈浪攥住她作怪的扇柄,闭上眼,黯然神伤,声音喑哑,“飞飞,不要这样……”
扇柄被他拿了,飞飞索性不要了,腾出的手指开始在他胸膛前游走,划过喉结,最终慢慢往上,挑逗着他的下巴,笑得妩媚多情,语气却十分不解,“不要哪样,是这样吗?”
“还是这样?”飞飞凑近他的脖颈,在他脖子上吐气如兰。
沈浪睁开眼,满是痛心疾首,不觉带上几分厉色,“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你自己?”
作践?
飞飞的笑意冷了几分,不过手上的动作依旧不停,转而搂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沈浪,你不过是见了我愿意让你见的那一面,真正的我是怎么样的,你以为你又有多了解呢?”
如此亲昵的姿态让沈浪有了片刻晃神,恍惚回到了他们之间没有龃龉横生的时候,他们此刻就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当然如果耳边不是她的嘲讽的话。
“既然都说好了当陌生人,我对其他男人是怎么样的,对你就是怎么样的,这总得一视同仁不是?”
耳边的呢喃让沈浪心里疼得天翻地覆,原来在她眼中,自己与那些男人已然并无二致,她把他当成一般男人来肆意调情,施展她的风月手段。
这比恨他还来的让人难以接受。
沈浪定定的看着她,只见她的眼中是一片无关紧要和疏离,眉头当即狠狠一皱,心狠狠坠落,终于明白,她真的对他没有一丝一毫在意了,这么纠纠缠缠的,难受的只有自己。
他放开她,有些仓惶,离去的步伐是那样的无措。
飞飞靠着墙,眼中翳翳,窗外月色似远似近,夜里寂寥无星,更添两份薄凉。
恍然觉着脸上有些许凉意,覆手上去,摸到一片濡湿。
她摸着自己的心口,露出几分嘲讽,喃喃开口:“这就伤心了?真是没用的废物啊……”
PS:飞飞vs三个臭男人,完全没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