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晴醒来的那天,小西厢的门前连个人声都没有,她想喝水,却唤了半天也没唤到人来,实在忍不住了便自己撑着身子,往外摸着走。
说也奇怪,这几天病着,朦朦胧胧里似是并不缺人照料,尔晴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也是妥当体面,只有单薄并未污垢,那长春宫里的人,都哪儿去了呢?
尔晴缓缓的往正殿走,这大晴天里,竟是洗衣做饭,扫撒行走,均是无人。
她生怕出了什么事,便快走几步,待到拖着身子终于挪动到了正殿,才听见似是一人在独自高声指责,可惜声音太尖,竟连内容都听不清楚。
尔晴探头一看,原来整个长春宫的宫人都严阵以待的守在正殿门外,琥珀瞧见了尔晴,赶忙溜过来扶住了她问,
“你怎么跑出来了?也不多穿件衣服?”
尔晴微微笑着摇头表示无碍,对着声音那处问道,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琥珀一贯爱美又虚荣,受尔晴照拂最多,亦或是,得到的礼物最多,所以两个人金钱关系最是牢靠,此刻琥珀直言不讳道,
“富察府的老夫人进宫啦,明着是为了进宫跟皇后娘娘商议聘礼的事儿,实际上呢是来发脾气来了,这不,娘娘吩咐我们把正殿围好了,大门守住了,不能让外人知道呢。”
尔晴不懂其意,疑惑的抬眸,倒是琥珀轻笑了一声,
“你不懂了吧?”
尔晴诚实道,
“我不懂呀。”
“婆家下聘礼单子,娘家也要上陪嫁单子,这桩御赐的婚约可不同以往,皇上看重少爷,京中多少人家也看重,这没抢上,自然便对这桩婚约的条条框框都紧盯着。”
尔晴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完才了然的笑了,
“盯什么呀?富察家家大业大,谁家的陪嫁单子能做到与其势均力敌啊,再说嫁闺女,陪嫁只要娘家尽力便好,本也就是个说头罢了,两情相悦哪里在乎这种事情?这便肯定是有人挑拨,把富察老夫人气着了吧?”
琥珀听着尔晴这番通透,微微一笑,末了才解释道,
“平凡人家的捉襟见肘,哪里是你们这种高门贵女想象得到的?那胡同人家嫁姑娘娶媳妇,聘礼就是女孩本身,随意添置两件衣裳,换三两根锄头应应景,便也就是普通人家的陪嫁和聘礼了,哪像这大户人家的三聘三陪,礼数如此严苛,每一次交换礼单都是在祠堂,由全族人一一验过才算完,尔晴,这还没到第二轮呢,听,老夫人就成这样了,后头可怎么办呀。”
尔晴揉了揉太阳穴,渴得紧便问琥珀先要了水,琥珀蹬蹬蹬的给端过来,喂她喝过了,尔晴才算是畅快了几分,听着那屋里又传来了一声比一声高的嚎哭,尔晴才说道,
“既然魏家不行,和亲王府为何也不帮衬一下呢?只要王爷出面,哪还有什么问题?”
琥珀乐了,指着道,
“你还别说,王爷这次可真帮忙了,甚至连那总看不上阿满的王妃,也顾着富察家这层关系,说要帮王爷给妻妹争面子。”
尔晴一摊手道,
“这不就都解决了?”
琥珀又乐了,
“嗨,你知道富察府北边那家的二爷嘛,就那个站错了队闲赋在家的那位,之前他闲不住,去老毛子那溜达一圈,得了个挺稀奇的鼻烟壶送家去了,那上头画了个挺富态的胖闺女,老夫人呢说家中都是少爷也都未婚配,用这东西显得家教不好,不用又怕二爷会多心,于是便给送皇后娘娘这来了,结果有一回皇上看着好玩就拿走了,大抵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转手又被和亲王拿走了。”
说到这,尔晴已经大概懂了,她尴尬的挠了挠头,
“这鼻烟壶不会放进陪嫁单子里了吧?”
琥珀同款尴尬脸的点了点头,
“正是。”
尔晴捂住了脸,默默道,
“什么富态的胖闺女,是个女子全裸图吧?”
“嗨,”琥珀捂脸道,“你怎么知道。”
毛子也好,鬼子也罢,似乎总爱在女子体貌上打转,尔晴从姑父们那些押镖的器物里看过许多次了,那似乎是一种不同于水墨画,而是油彩的东西,画出的东西栩栩如生,如果真是个裸体女子,那便更是传神,传神到绝非是上了年岁的长辈能接受的东西。
所以在那尖声的责怪里,总结出的意思很明确。
魏家寒酸,无品,魏氏女谄媚,妖娆。
每个婆婆似乎都觉得自己儿子是顶好的,媳妇这种东西,不好的没资格当,好的也只是个好挂件罢了,似乎她都忘了,她也曾是个女的。
“容音你自己说说,穷苦便穷苦了,那穷苦人家就不嫁女儿了?”
“额娘,”容音为难的抬脸,“那你说,两柄如意对两只枕套,您真的看的入眼?”
“我看?是给我一个人看的吗?”
“所以和亲王府才会帮忙嘛。”
“怎么?拿王府压咱家?”
“额娘,哪里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要更周正体面一些罢了嘛。”
富察老夫人刷的一把从袖口掏出扔去那鼻烟壶道,
“这就周正了?体面了?咱自己家的东西转悠一圈又转回来了!你可知你二叔兴高采烈的来看热闹,结果呢,在族人面前你额娘我就成了个热闹!!!”
“额娘,二叔不是一贯言语上就放纵嘛,他不是有意要让你难堪的呀,”富察容音眼见已经无法讲道理,只能讲感情道,“魏家那丫头当真是个顶不错的,从长相到品行,从女红到持家,样样都得体,且是自小穷人家长大的非常懂事,秉性上佳,又与春和性情相投,额娘,有什么比得上两情相悦呢?”
老夫人骂也骂完了,嚎也嚎过了,听完这席话依旧指着那鼻烟壶轻蔑道,
“搁我是春和,也受不得这种诱惑,自然是要两情相悦的!”
“额娘~”容音上来拉着自己额娘撒娇且警告,“说什么呢您,这可是御赐的婚约,您闹大了给皇上知道了,咱们可都难做哦。”
富察老夫人无语的撇撇嘴,
“成,反正我也看出来了,千挑万选这是挑花眼了才招上这么个结果,赖我,都赖我!早知道闭眼睛扒拉也比这强!”
“额娘~”
老太太气的根本待不住,指着自家闺女故意道,
“成成成,生养恩比不得天子恩,我拗也拗不过,你们都大了都有主意了是吧,成!老身今日进宫就是跟您这位皇后娘娘通报一声,后面的二聘二陪,三聘三陪,老身可参加不得了,”老太太一手捂着心一手捂着额,“后面不定还有多少寒酸又奇怪的热闹,别说你二叔还要来,连你三叔一家,表舅一家,通通说要来看,这种丢人的差事饶了老身吧,这怕真是给儿子娶了新娘,就死了老娘,我,我,我藏起来还不成吗我?”
说着老太太就脚底生风的走了,
富察容音也就嘴上拉扯了两句慢点,使了眼色给明玉让她去跟,其实自己根本没追,
她了解自己额娘身体一直都很康健,当年硬把傅恒交给自己带进宫养,也不过是一来看得出来皇上很喜欢傅恒,二来也是因为自家阿玛离世的早,想培养一番感情对自家有利,额娘心里一直对傅恒的期许颇高,容音心里明白,魏家没有一点助力,确实是在额娘心里,恐怕连下下选都不存在的那一类。
但这件事,必须这么办。
富察容音哪里会不懂皇上下这道旨意背后的犹豫,这不仅仅是弟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是自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富察容音走进自己的卧榻,摸了摸日渐精神,发病越来越少的永琏,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安心的笑容,他十岁了,他活过来了,一切都应该回到它本该的样子上去。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哪怕世事再有所不同,他们也绝不可以做前世那种失控的选择,否则便是深渊,无边的深渊。
老太太一路被明玉领着,边走边不忿的指着那些守着正门的宫人道,
“整日前怕狼后怕虎,也不知道怕个什么!我不说不闹不哭不喊,别人就不知道我不高兴?真是掩耳盗铃!莫名其妙!”
老太太肆意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但也没有彻底驳斥自己闺女的面子,依然跟着明玉往长春宫后门走去,
尔晴喝完了水,听完了闲话,早就慢吞吞的往回挪了,只是才挪到西厢门口,便见那怒气冲冲的老夫人已经冲过来了,两厢碰见了,尔晴也没法当做视而不见,低头行了个礼,
“请老夫人安。”
老太太似乎走到这处快出宫了才口干舌燥起来,指着道,
“端杯茶来!”
尔晴赶忙摇手,心说我刚寻水回来,示意明玉赶紧去取,老夫人不客气的一推门,进她屋里便坐下等茶,尔晴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来想想,折腾半天实在有些站不住了,便进了屋,坐到了炕边,她有些尴尬,搜罗了一圈屋子,从自己的零食罐子里鼓捣了一阵,倒出了几颗梅子,递到了老夫人眼前,
老太太气的脸色红润,眼下还没气够,指着道,
“你没听见我说我渴了吗?!”
尔晴病着脑子转的也慢,过了好一会才慢悠悠道,
“生~津~止~渴。”
老夫人瞧着那又躲去炕边坐着的小姑娘,不知为何被她给逗笑了,废了一早晨唾沫,她塞了颗梅子入口,酸的登时皱脸变形,倒确实是惹出了不少的唾液,果真缓解了一时的口渴,只是过了这劲儿便更渴了不少,老夫人便一颗又一颗的吃,边被酸的皱了脸边骂小明玉腿脚太慢,
尔晴嘿嘿笑了,觉得她很像自己额娘,时常喜怒形于色的样子,阿玛常说额娘这样一眼就望得到底的女人最可爱,可偏尔晴从小就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并不是这样的人,阿玛便也会抱着她安慰说,那样也好,毕竟也不是每个男人都如阿玛那般是个好人,懂得保护自己比努力变得可爱,更重要。
尔晴想着这些事,便可以忘记那些灼心的痛,她笑呵呵的戳着一边的药碗底,一边确认着她确实做到了保护好自己。
虽然在所有人眼中,她已经变得很不可爱。
那些皇家的秘密,她并没有兴趣知道,但只言片语里,她也已经知道了个大概,自己以及自己家人,恐怕在他们一来一往的试探与挑衅,折腾与琢磨里,做了无辜的铺路石,舒妃娘娘有孕,纳兰家树大根深,所以表哥才会那般放纵的情况下,也依旧是册封使的名义去出使朝鲜,她成了不明真相的人们眼中,嫌弃表哥仕途,期盼高枝的人。
对了,连傅恒这桩婚事,都是所谓的,她可望而不可及的高枝。
思及此尔晴终于有了几分慌乱,她有些窘迫的想,刚刚还同琥珀高谈阔论,说不定背后就会被琥珀同别人讲说,对人家婚事的波折,自己颇有高兴之意吧,尔晴知道金钱关系不可靠,被人讲也是没办法的事,她有了这个预期,那么琥珀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尔晴也就不觉得过分了。
只是面对着富察家人,她就没那么从容了,眼见那位老夫人三两下吃光了梅子,正直直的看着她,她嗫嗫的起身,拖过盘子道,
“我再给您拿点。”
“不必了,”老夫人一脸被酸的触目惊心的表情道,“够了够了,再吃牙倒了。”
尔晴哦了一声,便又老实的坐下了,这次坐的更远了。
“就是你,听说一直喜欢我家傅恒,不仅连和亲王都不要,甚至连跟纳兰家的公子的婚事都不要了?”
尔晴就知道,这些年的为了自保与避嫌,刻意为之也好,旁人附会也罢,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喜欢傅恒的战绩一定会被宣传的无比辉煌。
她此刻什么都说不出来,对着人家的娘,她只得低着头不放声,倒是老太太走上前来,站了一会没动,尔晴才疑惑的抬头,却见老太太在摸她的头发,尔晴不敢动,她病了好些天了,头发披着也不知道她们给没给她洗过,却不想老太太问,
“你用的是昙花发油?”
尔晴讪讪的笑着抬脸,从一边摸到了发油盒子,傻傻的“啊”了一声。
老太太探头去闻那盒子,还端起来在护甲上抹了点闻了闻,尔晴都快窒息的时候,明玉终于拎着茶壶回来了,
老太太渴急眼了似的蒙灌了三杯,喝完抬腿就走了,末了竟又折身回来问道,
“你的发油在哪儿买的?”
尔晴把盒子端在手里,走到人跟前儿道,
“好像是自己家做的,不是买的,您喜欢的话”
老太太一把接过盒子,笑着道,
“那你再跟家里要点,这个给我吧,我很喜欢哒。”
“哦。”
老太太抱着盒子不离手的走,明玉小碎步跟着,伸手想要帮忙端着,却不想老太太突然停步了,回首着那西厢,突然问道,
“小明玉,你知道这一盒昙花发油值多少钱吗?”
明玉被问的一愣,
“啊?”
老太太把钱袋扔给明玉,让她掏,明玉不明其意的往外掏,掏一个老太太摇头,掏另一个老太太也摇头,到了最后,明玉把最大的一只二十两的元宝掏出来,老太太才微微笑了,
“至少得两个吧。”
明玉咂舌的惊讶模样,末了还是搀扶着老夫人道,
“小少爷还好吧?”
“哎,怕是不成啦。”说着老太太甚至还低声吐槽道,“聘礼陪嫁的事情搞得拖拖拉拉的,也不晓得我这一家主母掌管着就这么一点事吗?那也是个成了年的孩子,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总要安排安排吧!”
老太太满脑袋忧愁的教训了明玉几句以后腿脚要勤快点,而后坐上马车头也不回的走了,上了车还不住的念叨,
“这才是个蜜罐子里养大的美人胚子,识不得富贵还识不得貌美?真是一群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