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蹦乱跳的的尔晴,只要到了白马寺就会安静下来,就能安静下来。
因为纳兰安昭会永远守在上山的石阶顶头,微笑着看她走上来,给她讲她书上看来市井里搜罗来的笑话,甚至在无人的时候,还会偷偷给她舞上一阵花剑。
表哥总是身着素白,所以看着总是更舒展,或者说,在这白马寺整日的云雾缭绕里,带着些许仙气儿的俊朗。
尔晴一般都会把表哥卧榻旁,内里放着粉扑的棋盒,归置到旁人一眼望不到的地方去,她知道他的苍白有粉饰,但又并未完全背着她,便也默契的闭口不言,从不诉说也不求问。
毕竟阿玛与额娘曾很认真的问过她,
“九爷的名字还是在玉碟之外,深宫里拘着的那位,可没个时候能出来的,咱两家之间的亲并不近,”
尔晴懂得阿玛与额娘的犹豫,她笑着问,
“可否会连累咱家?”
阿玛笑着道,
“如今舒妃娘娘正得宠,应该不会的,再说,只要尔晴愿意,阿玛就一定会达成你的心愿,可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这纳兰府的门楣,又高又陡,丫头你未必会如想的那般荣耀且自由。”
尔晴在宫里见惯了泼天的富贵的模样,心说门楣高矮,主要看谁跟谁比,于是歪头问额娘道,
“外婆家出身也并不高,那额娘这一生在咱家觉得压抑过吗?”
额娘拍着自己的宝贝闺女笑,但也还记得吐槽自己的夫君道,
“咱家你阿玛啊,修不起多高的墙,且还压不着你额娘我呢!”
阿玛小声嘀咕着,
“嘁,谁家墙高你找谁去呀!”
“我就找你怎么了吧!”
一辈子胆小却又嘴碎的阿玛小眼一迷,小声咕哝道,
“那我就压你怎么了吧!”
一辈子感情好的阿玛与额娘,又不顾着孩子还在跟前,就打情骂俏起来,惹得惯例带弟妹走一边自己玩尔晴无奈的摇摇头,抿着唇,笑着走了。
尔晴抱着最小的妹妹,逗着她还未长齐全的牙,跟着嘿嘿嘿的笑。
三叔与姨娘,正巧从府外回家,尔晴甜甜的叫了人,三叔便叮嘱了两句有的没的,随手扔过来一个元宝随着老嬷嬷赶紧走了,倒是姨娘她穿着一身鲜红的骑马装,在尔晴的记忆里,总觉得三姨娘在家里,其实是个多余的人的,但此刻望着她,却觉得原来是那么意气风发。
三姨娘走过来笑着抱过尔晴的小妹逗弄,末了问她,
“这次出宫又是办差?怎么在家待得这么老实,没去白马寺?”
尔晴含羞一笑,每个人都取笑她倒贴心切,她偷偷踮着脚,蹭到三姨娘身边小声问,
“小婶婶又叫嬷嬷来抢人啦?”
尔晴脑门被顶了一下,却见那人眉眼带笑,末了凝固住了,却并未淡去的模样道,
“他肯陪我去骑马,已经很好了呀。”
在他心里,我总归是有一块角落的。
这么卑微到尘埃里的爱,与阿玛跟额娘那种相比,多么的真诚,又是多么的可悲。
原来这世上不止有得不到的名,看不中的利,甚至连情与爱的形态,都是千姿百态的。
尔晴攥着三姨娘的手,挽着她非要她今晚去自己家吃晚饭,毕竟在三叔院里,连她的孩子,都要顿顿去小婶婶那吃的。
三姨娘的尴尬,每个人都知道,长大了的尔晴,也知道,但小婶婶又有什么错呢?
尔晴每次从宫里出来,会给小婶婶的孩子们,送去更多的礼物,这些年在宫里,尔晴唯独学会的,大概就是感同身受。
因为爱着别人而学会的技能,似乎总是掌握的很容易。
每当把这话说个某个老爷听的时候,他都会很不耐烦,甚至连听进去没有都不一定,但要携带长春宫的东西出宫,他不点头哪里做得到呢,于是尔晴便经常被傅恒吐槽,
“你合得着做端水大师吗你?跟谁都好,就是跟谁都不好,有点立场行不行?”
尔晴摆弄着楠木匣子,这是朝鲜使团进京了送来的物件儿,他们的东西算不上好,但算得上新鲜,尔晴收拾了一匣子的头饰,小衣,这都是各宫分来分去,尔晴花了钱买下的,只为拿回家,给亲人们新鲜新鲜,她歪着头怼回去道,
“亲人哪里有立场对错之分,哼!”
傅恒偶尔会定定的看着依旧这么护家的喜塔腊尔晴,而后才来上一句阴嗖嗖的,
“就你这耗子搬家的劲头,看着吧,纳兰家早晚被你搬空,安昭兄好惨。”
尔晴无人的时候才不惯着傅恒的臭毛病,笑着回嘴,
“我表哥乐意,我表哥舍得,要你管呢!”
傅恒这人很奇怪,每次都挑事,可每次都会先败下阵来,笑着毫无负担的当失败者,
“好好好,行行行。”
他曾隐晦提过一次让尔晴妥善考虑白月光的事情,尔晴便找机会很认真的瞪着眼睛跟傅恒确认过,
“你没有对我芳心暗许吧?”
傅恒觉得自己就是嘴贱,摇摇头道,
“做什么美梦呢你。”
尔晴捂着心口一副感天动地的畅快道,
“那就好那就好。”
两个人开着玩笑把这事儿半推半就的遮过去了,表哥的粉盒,家人的担心,傅恒的提示,尔晴统统都清楚,这条路大概不会真的那么好走,但这世上的路,哪有一眼望得到的好走的呢?
所谓的荣耀,自由,幸福,都是人给的,不是门楣给的。
尔晴赌定了纳兰安昭罢了。
傅恒笑着安慰志气满满的尔晴,
“大不了也就是皇上实在看他不顺眼,砍了了之,”他甚至拍了拍尔晴肩膀,蛮友好道,
“你放心,到时候我给你俩葬一起的能耐,还是有的。”
尔晴深吸一口气,把傅恒喜欢看的兵书所有单页都撕了去,而后夺路而逃。
“啊!!!那是孤本!你个败家玩意儿!”
傅恒追了出去,朝着远处喊道,
“我明日要出宫办差,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我警告你,明天自己来给我粘回来!”
这条路很荒凉,再说国舅爷掌握着内城暗卫,真正让他害怕的人和事儿,恐怕根本就不存在。
人影一晃而过,没人察觉。
尔晴其实是个蛮爱惜面子的人,但奈何从小人设没立起来,家人总当她是个宝贝疙瘩,爱惜的方式就是吐槽,越爱越吐槽,有时候吐槽过了头都不知道,尔晴小时候会生闷气,打伊东来缓解心情,毕竟一旦真生气就会又被吐槽玩不起,所以她只是看着二皮脸,能够经受得住打击与摧残,但实际上,她喜欢有人能把她当个淑女,当然了,她只需要这样的人,而她自己也并不打算做淑女。
奇怪的是,熟悉了之后会发现,表哥也总是会开玩笑,藏起姨母的脂粉盒,害她半边脸带妆半边脸空着的接圣旨什么的,简直是小意思,白马寺的小沙弥日常会丢木鱼,吃到肉之类的,大家都怕了他了。
他其实,也不算是个周正的人。但他从来不会开她玩笑。
这些年里,他会捧着她的脸,满脸铁青的问,
“下毒的人是谁?”
尔晴便只能摇头,
“我只是吃坏了肚子而已。”
他会在每次有人调侃尔晴又来白马寺的时候,很认真的拿出邀请函给人介绍,是他先找的她,虽然根本没人相信。
他更会在送她离开的时候,忧心不已的问,
“你不是总说傅恒人很好么,可为什么我总是听说你在长春宫被他欺负呢?”
尔晴会挂着泪眼跟他笑着解释,
“他跟那条宫里养飘了的大黄狗一样,逮谁欺负谁,不过是我很有名,所以就显得他总在欺负我。”
尔晴每一次都撒谎,每一次都被安昭笨拙的护起一丝丝脸面,日子久了,她就会沉溺在这样的温柔,以及这样的脸面里。
上山的路总是那么不好走,可表哥在山顶看着,她总是没一会就走到了,可到了下山,她便会哭红了脸,他便受不了了,伸手温柔的把她驼在背上,一阶一阶的走下去,跟她心里想的一模一样,走的要多慢有多慢。
他每次都会絮叨差不多的事情,
“尔晴,傅恒是天之骄子,连和亲王都惹不起他,男人堆里都拿他没办法,你一个女孩子,不要跟他犟。”
“尔晴,不要总是把时间放在来回奔波上,能出宫的时候你就回家玩一玩,家里不比山上好吗?”
“尔晴,你吃了牛乳就要坏肚子,记得一点都不要沾,什么都不要沾。”
尔晴狠狠的点头,把表哥叮嘱的事情都一一记在心里,她知道这山林里不定有多少观众,可她忍不住,还是抬头伸出手指,微微戳他脖颈上流下的粉汗,小声叮嘱道,
“回去仔细洗脸。”
纳兰安昭揉了揉怀中小人儿的头,笑着看她,似乎她说什么,他都会听的答道,
“好。”
为情做傻事,多傻都没人会疑心,哪怕是那么羸弱苍白的纳兰安昭,能背着一个大活人,走下那么长的阶梯。
人们只会记得,脸皮厚的喜塔腊尔晴得偿所愿,爱人,也被人爱。
过了三个月的孕期,便可以昭告天下的永和宫主位,舒妃娘娘,在欢迎朝鲜使团的宴会上,突然以怀中孩儿为由求情皇上释放弘晸。
朝鲜使团此番目的本是送来李氏公主,未曾想到竟然接了这话头,甚至那位半大不小的化了名,但皇帝根本知道他其人是谁的李世子,竟然站起来迎合道,
“敝人仰慕固山贝子其子诗文许久,若有幸可得一见?”
朝鲜人,除了棒子,还被称为大裤裆,裤裆藏刀的狠男人,显然是可以在这种近臣宴会上当荆轲的。
尔晴今日就借调给养心殿这头伺候酒席,她默默的离那位“秦王”远了几步,却立马惹得一同来伺候的魏阿圆一把抓住她手臂不得动弹,可口气却很温柔的劝说道,
“尔晴姐姐,莫要乱走,小心中了贼人奸计。”
尔晴抿唇为难了半响,终于张口问道,
“这是不是宫变啊?”
那人却笑得胸有成竹的模样,轻松道,
“大概是吧。”
大概个头啊。
尔晴望着已经僵坐在位子上的意欢,她实在不明白这丫头是抽的哪门子疯,但却见她哀怨的直直向尔晴突然看了过来。
于意欢而言,安昭便是一见误终身的人。
他本就预备留着她,一个哥哥,如何留一个妹妹呢?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见不得光的事情,别人,才不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