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竟突然有个绪娘,不知为何他偏偏宠幸她,他看她的眼神,总会有点不同,仿佛怅然若失,又仿佛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我知道他或许并不喜欢她,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被她吸引。有一次,我看到他不自觉注目绪娘的背影,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与向往,像看着一个失去很久的珍宝一般。我受不了这种气,虽不与他吵闹,但每每提到绪娘,自没有什么好声气。
我知道自己该大方一点儿,既然将来要做皇后,那需得有容下三宫六院的气度。
我待太子妃,从来也都很大度。
可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也不知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我知道他从来不会那样看我。
这个念头似毒蛇一般,时时咬噬着我。
隐忍不发,谋定而动,这才是太子应该有的样子。
只是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忽然对太子妃态度就变了。
有一次我从廊下过,正好看到他们两个说话,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太子妃不高兴地用两只手护着头,一溜烟就跑掉了。
我远远看着太子的笑容,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好像刚才做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其实,他只是拍了拍她的头而已。
太子妃身边有我布下的眼线,原本我觉得派不上什么用场,可不知为何,现在又觉得杯弓蛇影,忍不住命这眼线小意行事,多多刺探太子妃的动向。
太子妃虽是个半大孩子,然而我觉得她比起
绪娘来,更为可怕。
因为她仍旧一点儿也不待见太子,反倒是太子,不知不觉总是找各种借口往她那儿去。
我还算沉得住气。
毕竟那是太子妃,比我更名正言顺可以和太子并肩的女人。虽然成婚三年来,他们两个连肌肤之亲都没有。
忽地有一天,我派在太子妃身边的人悄悄来回报,说太子妃在殿中午睡,太子殿下忽然就去了,还屏退了左右,连太子妃那个西凉侍女都被逐了出来。
她以为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特意来急报我。
晌午时分并没有风,帘幕四垂,我隔着重重帘幕,远远看着太子。
其实他就坐在太子妃床前,也并没有做什么。太子妃睡得很沉,无知无识仿佛婴儿一般。他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忽然环顾左右,然后伸手轻轻地拿起她散在枕上的长发,他将她的长发分成几绺绕在支起帐慢的木柱上,小心地用发带绑好,系了一个结。
他一边做这样的事情,一边偷偷窃笑,笑得很是开心。
简直像个顽童一般。
如果太子妃醒过来,头发被系在柱子上,若不提防就起身,头皮一定会拉得很痛。
这种恶作剧捉弄人的事情,简直不像是素性沉稳的太子所为。
不过太子妃胡闹惯了,让她吃点苦头也好。
我正待要转身悄悄离去,忽然床上的太子妃动了动,竟然醒了。
她眼睛一睁就看到了太子,明显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就要坐起来。
她起势太猛,连我都被吓了一跳,突然想到这下她只怕要被扯去半边头发了。说时迟那时快,太子似也没提防她突然醒了,他忽然伸手就将她一挡,双臂用力将她按回床上。
太子妃的头重重撞在木枕上,她气得大叫:“李承鄞你干什么?”
她跟条鱼一样在床上乱蹦乱跳,太子差点按不住她,最后他忽然怒道:“你再乱跳我就亲你了。”
太子妃也被吓得一激灵,立刻就用手格住自己嘴巴,顿时就不再挣扎,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我忽然想到她的眼睛总是湿润润的,像猫儿一般,清澈得能照见人影。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个对望着,太子还俯身在那里,手按着她的肩,她眼睛一瞬也不瞬,就那样瞧着他。我藏在屏山后,只能看见太子的侧脸,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两个人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刻工夫过去了,丝毫都没有动一动。
我的心突然悬起来。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太子忽然起身,一言不发解开那条系在柱上的发带。
太子妃的头发被解下来,像散乱的一团轻云,乌黑铺散在枕上。
太子回身就走了。
太子妃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自言自语:“成天凶巴巴,有什么了不起。”她起身整理了衣蒙,下床坐到镜前去,对着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
她的头发被揉搓得打了结,十分难梳。可是梳着梳着,她忽又停了下来,托着腮,对着镜子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悄悄地退出去。
因为怕人瞧见,我从夹道走,绕过清凉殿,回自己住的院子去。刚从夹道侧面那个小小的门里出来,忽见太子独自站在廊桥边,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天空。
我抬头张望一眼,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缕淡白的云。
他望着天,我望着他,过了大半个时辰他都没有动,我也没有动。
我想起坐在镜子前发呆的太子妃,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他这般什么都不做,只是独自站在这里默默出神,简直比杀了我还令我难过。
我深悔当初看轻了太子妃,她原来才是心腹大患。
我不动声色,小心地将这份心思藏了起来。
虽然狼狈,好歹有惊无险,我在辇车上迅速就平复了心情。
倒是卢二郎Q,隔车窗对阿悟细语了两句,阿悟回来附耳告诉我说,承天门这火起得蹊跷,小娘子需自当心。
我点点头。
定下心来我亦觉得这火起得蹊跷,火势来得太快太猛,可是,那是承天门啊,是谁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放这样一把火。
这几乎是谋逆。
我想,这把火许是冲着太子来的,毕竟,天子微恙,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亦不少了。宫中皆知御驾今夜不曾出宫,而代天子御幸承天门的,则是太子。
想到太子,我的心顿时揪起来,幸而太子早
一步入宫,不然,何等惊险。
很久之后,我每每想到这个夜晚,觉得自己既愚蠢又可笑。
还有谁有能耐在承天门放一把火,立时调动龙武将军,封九城城门,当然只有一个人。他在陛下的默许下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想要救出太子妃。
至于我,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他其实是想顺便将我烧死在承天门上的。
不然,为何火就在我眼前燃起。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是这般残忍的人,直到我看到那只猫。
那只猫是裴将军Q送给太子妃的。
她回东宫后就病了很久,许是为了讨她欢喜,裴将军特意送了只猫给太子妃。太子妃给猫取了个名字叫小雪,平时其是怜爱它。
我纵然喜欢猫,也不喜欢那只猫,因为它是太子妃的猫。
但我没想到,有人会比我更讨厌那只猫。
小雪死了,被淹死在池子里。
太子妃伤心欲绝。
她回到东宫后,本来就病得形销骨立,这下子更像风中残烛一般,好似只要一阵风吹过来,就会将她整个人都吹散了。
太子特意去寻了一只猫来,跟小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猫,也不知从何处淘换的。我站在夹道里,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猫,像捧着什么珍宝一般,走到殿前,他忽然又改了主意,只命人拿进去给太子妃,自己却站在门外等着。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站在廊桥边上,似这般出神。
那时候其实我就知道,他是在想她。
相思相望不相亲,正因为有情,反倒会这般默默地,孤独地,立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罢了。
我说:“殿下真是决绝冷情之人,我还以为殿下早就斩绝七情六欲,若不是亲眼瞧见殿下将那只猫按在水里,我还以为殿下连恨,都不会那样直接干脆。”
他一点也未被我的话所动,小雪是他亲自溺死的又怎么样,反正太子妃永远也不会知道。
可是我知道,但我也不会告诉她。
那个蠢丫头,就让她活在她自己的愚蠢里好了。
我说:“殿下以为杀掉那只猫,她就会不喜欢装将军了吗?喜欢一个人,不会因为失去
什么,就有所改变的啊。”
太子还是一言不发。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万念俱灰。
“殿下给我吃了三年凉药,就是为了不让我有孩子,殿下这么冷淡凉薄,也会喜欢太子妃,喜欢得那样炽热灼烈吗?”
我原本以为,他暗中命人在我饮食中下药,不让我有孩子,是提防皇后,是怕难以周全,伤我的心。
却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太子还是一言不发。即使我提到太子妃,他还是,不愿意瞧我一眼。
我觉得,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