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好的良辰吉日。
鸾窥自舞，照日花开。临池似月，覩貌娇来。
身姿纤长的少年身影，静立于铜镜前，任由着经验丰富的侍女们为他披上那一身红得刺眼的婚服。尽管是男子之身，可按宫廷规矩，他依然要戴上那沉甸甸的赤金凤冠。
宫廷侍女们熟稔地将少年乌发束起来，为他佩戴上那精美绝伦的凤冠，翱翔的凤凰，尾羽垂成很自然的形状，栩栩如生。然后是大红色的镶金水纱，盖落于风冠之上，遮住了少年那令天地都黯然失色的容颜。
在宫女们忙活这一切时，那少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着她们摆弄，眼神透过那闪烁的大红水纱盖头，落在了屋梁上的某处去。
今日，他就要与那宸王殿下行大婚之礼了。
这一切，想想还真是荒谬。
少年这样想着，嘴角忽地勾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来。
心绪逐渐飘远了，他不禁又开始回忆起那日，他在街上拦下宸王马车时的情景来。
他站在那富丽堂皇的马车跟前，看着一双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开了车厢内的珠帘，露出一双流光似水的漆黑眼眸来：
“本王当是何人，胆敢拦下我宸王府的马车，”那人说话时，眼中如水的眸光微微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窗外的少年，语气不紧不慢的，分辨不出喜怒来：
“原来是魏小公子————”
少年被那人这样盯着，神色有些不自然，却仍旧是规规矩矩地向那人先行了一礼，才对那车内的人道：
“宸王殿下，擅自拦下马车，是阿婴失礼了。只是阿婴确有要事，想要与宸王殿下商议，所以才……”
少年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抬眼想要看看那人的反应。谁知这一瞧，正好撞入了那人深不见底的眸子中。不知为何，少年的心猛地颤了一下，慌忙低下头来，继续道：
“宸王殿下，可否让阿婴诉诸缘由？”
有意思。
那人端详着少年略带着些紧张的脸庞，嘴角轻轻地勾了一下，垂眸略微思忖了片刻，将那珠帘再一次放下，整个人又慢慢悠悠地靠回了美人榻上。
那少年见珠帘放下，心倏然沉了下去。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想要转身离去。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转身，却听见马车内那人的声音再一次慢悠悠地传来：
“上来吧。”
听见这如泠泠泉水一般的声音，少年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欣喜的神色。仿佛是害怕那人又反悔似的，他赶忙跑到那马车跟前，三下两下就钻进了车厢内。
他一上来，原本停在街中央的马车就再一次缓缓地向前行进起来，朝着宸王府的方向继续驶去。
少年坐在那缓慢行进的马车内，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沉默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与坐在对面的人开口。
见少年低头不语，那人倒是也不介意，整个人慵懒地靠在榻上，一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少年此刻坐立不安的紧张模样。
端详了一会儿，那人忽地将整个身子倾向少年的方向，伸出手来，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少年咬得发白的唇瓣：
“别咬着嘴唇。”
少年正沉浸在紧张的思绪里，被他这一触碰，吓得打了一个激灵，赶忙坐直了背，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身子。
那人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只是轻笑了一下，又懒洋洋地靠回了榻上，眼神透过珠帘，看向了窗外的街景去。
“说吧，你找本王，所为何事？”
少年听他发问，不由自主地又抿了抿唇，喉结微动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斟酌着开口道：
“宸王殿下，阿婴是想问，殿下与阿姐的这桩婚事，是否真无半分转圜的余地了？”
那人闻言，也不转头看他，眼神依旧是悠悠地落在窗外的某处之上，只是简短地道了一句：
“此乃先皇与太后旨意。”
虽然听出那人话语中的敷衍来，可少年仍是不死心，盯着那人的侧脸，继续道：
“可依先皇原意，只是说与江家结为姻亲，也并没说非得是阿姐不可，何况阿姐早已与金氏定下了婚约……”
听见他这话，那人转过头来，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般地看着他：
“除了江小姐，放眼整个江家，还能找出第二个未嫁的适龄女子来么？”
少年被他这句话问住了。的确，江枫眠膝下除了虞氏所出的一儿一女外，再无其他子嗣。
虞夫人是出了名的善妒，倘若江叔叔真的以子嗣单薄为由，另纳新宠的话，整个江府岂不是会闹翻了天去……
只是这样一来，除了江厌离之外，江家确实是再无其他待字闺中的小姐，适合嫁与宸王了。
少年这么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低下头，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
“就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么……”
那人看着那少年失落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的深处涌上来一股作恶的欲望。
他微微转了转眼珠，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轻飘飘地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了，也并非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少年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却见那人脸上的神情满是戏弄的意味：
“本王看那江公子也算一表人才，若是他肯代替江小姐履行婚约，那本王……倒是不介意再去跟太后求求情。”
……无聊。
少年顿觉无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那人经他这一瞪，收起那坏心眼的笑容来，换上了一副显得很是无辜的表情。
直到马车一路驶回了王府，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见马车停下，有王府的下人赶忙走过来，替宸王掀开帘子。
那人便欠身从车厢内出来，踩着绣榻走了下来，也不再管那仍留在厢内的少年，自顾自地迈入了宸王府的大门去。
方走到前院的白玉石桥上，便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那人转过身去，看见方才的少年正气喘吁吁地朝他跑过来，见他停下，那少年也随之顿住了脚步。
两人一个立于桥上，一个站在桥下，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彼此相望着。
“宸王殿下，”那少年略微平复了一下方才跑得急促的呼吸，才抬起头来，扬声对那石桥上的紫衣人影道，“方才殿下所说，若换做江澄，这婚约依旧有效之言，现在是否还做数？”
那人听见这话，脸上并未显现出吃惊之色来，倒是微微笑了一下，如春风拂嫩柳般地轻柔和煦：
“自然做数。”
“那……”
得到肯定后，那少年反而又开始支吾起来，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一般。又是深吸了两口气，他终于鼓足了勇气，看着那人的眸子，轻轻地开口道：
“若是江澄可以的话，那换做是我，是不是也可以呢？”
……
“公子，时辰已到，该入宫了。”
正当少年想得出神之时，轻轻柔柔的女声打断了少年的思绪。
“如此，那便走吧。”他伸出手来，扶到一旁等待的宫女手中。
侍女们左右搀扶着，在宫门口迎接着少年，然后慢慢将他引入了皇宫。
少年一边走，一边低头打量着宫廷的石阶，脚下的汉白玉台阶，在红色衣摆的衬托下，更显得苍白。
过了宫门，赤红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少年脚下，血红血红的道路，将他带入了礼殿当中。
透过大红的纱幔，少年看见另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纤长人影，正静静地站在礼殿的中央，等待着少年慢慢走向他。
因为那凤冠与纱幔的遮挡，少年并未看清楚身边的情况，只知道周围有很多很多的人，而在礼殿的最高处，隐隐约约能看见坐了三人，应当就是当朝太后与仁宗帝后二人了。
许是春寒料峭的缘由，少年觉察出那人牵他的手，带了些许微微的凉意。
成亲的过程和礼节显得十分平稳，一点意外也没有，婚典就这么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而行完了交拜之礼后，他便再一次被塞入了马车中，一路送回了宸王府里，而那宸王殿下，则是要继续留在宫里应酬。
少年一个人坐于洞房当中，似乎是觉得有些无聊，于是轻轻掀起了头上的红色水纱，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所在的房间。
洞房到处都是红色的绸缎，赤金的囍字，桌上刻着龙凤呈祥的红烛静静地燃着。
此刻若他是一位女子的话，在洞房内等待着新婚夫婿的到来，该是会无比紧张才是吧？
只可惜他是个男子，眼下这个场景就显得有些荒谬可笑了。
少年心里这样想着，也当真是笑出了声来，空荡荡的房内回荡着少年如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久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勉强止住了笑，伸出手来，擦去了眼角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来。
后悔么？
说不后悔是假的。
可若是再回到那一日，少年相信自己依然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若是没有江枫眠当日的收留，他怕是连十岁那年冬天都熬不过去。江家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他无以为报，如今就当是还了一部分恩情吧。
一想起那年的冬日，少年心中不禁涌起了一丝暖意，神情也变得温柔起来。
他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放置的衣箱前，轻轻打开那精巧的箱门来—————
一件黑色的大氅叠得整整齐齐，静静地躺在里面。
少年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上面柔软的毛皮，眉眼弯弯，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来。
过了这么多年，那人的身影已经在他记忆里慢慢淡忘了。
只不过这些年里，他虽在江府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可是每到夜里，他总要将这外袍紧紧搂在怀里入睡。哪怕是六月酷暑，入睡时再不能裹着这厚实的毛皮，他也会把它放在枕边上，才能睡得安稳。
少年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忽然听见身后的房门“咔哒”一声响，便收敛起自己的思绪，不动声色地将那箱子盖回去，转身看向推门进来的纤长人影。
“宸王殿下。”
许是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那人的步子带了几分踉跄，少年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将他搀到了床榻边坐下来。
那人看着果真是醉了，平日里一片清明的眼眸此刻也带上了几分迷离的神色，他任由着少年扶到床边，闭了闭眼，有些疲惫的模样。
随即涌进门来的喜娘与丫鬟们，都被他挥挥手打发出去了。
房内又重新静下来，坐在榻边的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说到底，这桩荒唐的婚事不过只是他与宸王达成的一个协议罢了，少年在心里暗暗地想着。
之所以那人答应得这般痛快，也不过是因为娶位男子进门，比闺阁小姐要省事得多而已……
正当少年觉得，这一夜就要在这片无言的沉默里度过之时，身旁那人冷不丁地开口道：
“要不要本王把蜡烛熄了？”
“嗯？什么？”
少年一时并未反应过他这话的意思来，有些茫然地抬眼看向他。
见少年不解，那人眸色之中流露出几分戏谑的笑意来，相当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
“本王的意思是，若是魏公子害羞了，我们可以把烛火熄了再……”
“北堂墨染，”那人还未说完，便被少年打断了，他抬头看向那人平静无波的眼眸，一字一顿地开口道：
“魏婴以前从未听说过，宸王殿下有男风之好。”
他这么一问，那人倒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一番似的，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反问少年道：
“难道魏公子觉得，是男子或是女子，这很重要么？”
少年被他问得一愣。
那人看着少年微怔的面容，脸上又露出了那副无辜的神色来，对少年道：
“不过就是一个婚约罢了，对象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呢？”
见少年无言以对，那人勾了勾唇，继续不紧不慢地道：
“而今你我既已成婚，这大婚之夜，该有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
少年听懂了那人话语中潜藏着的含义，不管今日坐在这里的是他，还是江厌离，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他都会一样的对待。
反正也没有半分感情，是男子或是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忽然就觉得有些庆幸：
还好，至少阿姐她，不会再嫁与如此凉薄之人。
这样一想，他心中那些纠结与不安反倒是一下释然了，他扭头看向一旁的人，脸上甚至带上了几分淡然的笑意：
“不必熄灭烛火了，这样亮着就好。”
“也好。”
那人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便伸手去解少年衣领上的盘扣。
“又不是没手，我自己来。”
少年一把将那人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拽下来，像是赌气一般地，在北堂墨染注视的目光中，将自己身上层层叠叠的大红喜服尽数脱下，露出赤裸的雪白身子来。
见那坐在一旁的人没有动作，少年瞥了他一眼，有些没好气地质问道：
“你怎么还不脱？”
那人靠在床榻边上，闻言瞥了那满脸不耐之色的少年一眼，轻描淡写道：
“魏公子既然有手，那就劳烦你替本王宽衣吧。”
“……”
是他错了，他和这种人置什么气呢……
少年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解开那人身上的衣带。
只是少年才刚一替他脱下外衫，那人便伸手揽住了少年的腰，将他往床榻上一带————
“你干什么！”
被这么出其不意地放倒在床上，少年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那人按住了手脚。
“别动！”
那人的声音在少年的耳边响起，不知为何，听上去低沉了许多：
“本王先前也并无经验，所以你最好乖一点，不要乱动，否则弄伤了你的话……”
他话没说完，那原本还在挣扎的少年就乖乖地躺了回去，仰起脸来看向他，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不信任之感：
“那你轻一些，若是不懂，就，就不要乱来……”
“本王自然知道分寸。”
说罢，那人一翻身，轻轻覆在了少年的身上……
桌上的烛火还在静静地摇曳着，倒映着大红的幔帐之后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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