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求医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辛波丝卡《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侯爵府上的习惯，但凡有主人长期生病，经常需要使用医生的，一般是不留医生住宿的。库卡夫斯基先生倒是不关心这个，反正他也不想和一屋子法国人挤在一起。他的法语水平真是有效用性，仅可以支撑日常的生活以及给病人看病。他的技术很不错，虽然才来巴黎不到一年，风评却一直很好，以至于许多有门第的人家也倾向于请他。

四月份的巴黎，正是海风进来的时候。

于连·索黑尔——我猜想您有听说过这位大名鼎鼎的野心家——那时正忙于假装在花园里散步。他今天头有点疼，他猜想是因为他的枕头有点不太适合他。他时常手拿一本书，却甚少抽出时间读一读。

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一丛红发。在花园较为欠缺打理的一隅，长长的波浪发格外显眼。他很少见到如此惊艳的深红色，更不明白红发的主人究竟是谁。这姑娘穿得倒也不像下人，可是那些人最近好像没有邀请客人啊，也许他们邀请了但没有告诉他，可是他不能接受的是他自己也一丝一毫没有察觉。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红发女孩回过头来。我们总是听说这样的事，人的注视仿佛有某种力量，可以让被注视的人产生一种类似触觉的感受。显然女孩也是。她看起来和于连差不多大，脸上慢慢露出惊慌的表情，手中拿着一本书。她从花丛中站起身来，提起裙摆向他走来。

“您是索黑尔先生吧？”她说，“我是库卡夫斯基医生的女儿，路德维卡·库卡夫斯基。”

这么说，她和自己是同等地位的。于连快速打量了一下路德维卡，第一个感觉：漂亮。她有那种被打碎以后重组起来的煤油灯里面还有火花在跳动的感觉，但两只眼睛躲闪着不敢看他。路德维卡的这个举动让于连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他问她能不能说说在看什么书。那本书是《新爱洛伊丝》，路德维卡给他看了。

“您看起来好像……有点高兴？”路德维卡试探地问。

“不，您看错了。”于连有些生硬地回答。他读过卢梭的《忏悔录》，可是没有读过《新爱洛伊丝》，他为自己在这个地位等同的人面前没有足够的主动权而恼火。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以为像您这样的人总是有做不完的我也不该过问的工作。”路德维卡接着说。

“这个是因为，我需要和主人家的其他人有些沟通。”于连回答道。

“这样……您接下来，去哪儿？”她说，随即又为自己冒失的发言感到后悔。

“我工作的地方。”于连说。

路德维卡咬着嘴唇看着于连。她知道于连和自己的身份年龄都差不多，但没有想到他回答问题可以如此滴水不漏，她无法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洞察到这个人的性格弱点。她想起十六岁那年自己试图翻译波兰语的《短诗》，却发现一首诗有五页长。

其实来接近于连也是她父亲的建议，所以她刚才虽然坐在花丛中拿着书，但却并没有在认真的读。可她到了这种时候才发现，和人套近乎有多么难；她之前准备的能说的话，在面对这个阅历比她广的青年，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她想习惯性的扯着衣袖上的白色丝带来缓解压力，但觉得在旁人的注视下自己不能这么做。

“好吧，我想我父亲我需要我去搭把手。呃，谢谢您。”路德维卡说。

这话也不假，有的时候库卡夫斯基先生给人看病，她也会在边上。她的法语说得比父亲好，说实话，有时候还真挺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