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故事开始之前,笔者仍有闲心叙述一些这个故事的大致背景。毕竟这些背景对于故事中的角色,情节可以说是至关重要。
笔者抱着一种挖掘真相和尊重故事中所有人的心态写下这些文字,不仅是为了叙述,更是为了让读者们更为深入地看到那座城市,那个国家,乃至那整个时代最深层的样貌。
二十一世纪的末年,一场大疫情席卷了全球——几乎把人类社会拖入毁灭的深渊。在这场疫情中发生事物的细枝末节已经不可考证,它们被卷入历史的洪流再也无法回来。但仍然有详尽的叙述被保留了下来,编辑成书籍出版——
“于2075年至2078年年初爆发的审判日疫情已经能够确定是萨尔维笙制药故意释放的病毒导致。
萨尔维笙制药成立于1900年左右,是一家历史悠久,名声颇高的制药公司。它曾在三战期间低价甚至是无偿为各国军队提供药物,挽救了无数士兵的生命。
我们仍旧无法确认,他们制造疫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审判日期间曾有另一个组织同他们抗衡,那便是文艺复兴协会。
这个协会虽说打着‘保护并宣传人类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旗号,在三战后到审判日之前活跃于世界各地的各个文化遗迹里,但他们的真实目是粉碎萨尔维笙制药的阴谋。
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文艺复兴协会做出的努力,那么就不会有我们的今天。
更何况,在2077年时,文艺复兴协会内部曾有一次大型叛逃活动。身为分会会长之一的伊西丝诺.切罗,带领自己的一众心腹投靠到了制药公司的阵营去,试图与他们一同毁灭整个人类社会。
而因为文艺复兴协会会长的殊死抵抗,最终人类文明的火种得以保留。”
以上是第一部分的节选。
“……然而,在与新文艺复兴协会战斗的过程中,萨尔维笙制药实验室内的某种化学物质不慎泄露。这种物质后来成为了造就今日社会的动荡因素——异人类——的来源,并且使得东亚国西区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冰原,灵柏。关于以上事件虽然无准确证据,但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伊西丝诺以及其党羽的所作所为。
然而我们仍有解决方法。在经过了二十几年的努力以后,我们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异人类的问题,异人类已被全部迁入特定地区,进行集中管理。……”
以上是第二部分的节选。
“……在审判日结束之后,文艺复兴协会优秀的会长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座位于海滨的城市的市长。这座城市名为“自由之城”,是滨海区域中最先发展起来的城市。在市长上任之后,这里变得更为繁荣。
目前,这位无名无姓的市长——或许称呼他为滨海大洲洲长更为合适——正在准备新一届的大选。……”
以上是第三部分的节选。
——果真是如此吗?笔者得在此为上述所有的内容打上一个问号。
以上所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最真实的吗?为何某些地方它在自相矛盾,却给不出任何解释?那段被埋没的时光背后,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以及,自由之城繁荣背后究竟是什么?是虚无吗?是寂寞无声吗?是被压迫而无法反抗吗?……亦或者,三者皆有?
当然,这些问题的回答,读者们得自行去后续的文字中寻找了。如果说这本书是一个巨大的舞台,那么我们的主演也已在后台等候多时,他们摩拳擦掌,准备登上这巨大而宏伟的舞台了。
但是,他们的故事或许错综复杂,或许我们能够从某一个侧面入手——2110年的那场大游行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
2110年是一个让所有自由之城居民无法忘记的年份,无论是在上城区享乐的富人还是在下城区苟活的穷人,他们都清楚地记得发生在这一年年中的那次大规模罢工游行。
来自自由之城,甚至临近卫星城内工厂的工人们走上了街头。他们高举自制的横幅和旗帜,高声呼喊着:“拒绝剥削!拒绝压迫!予我自由!”等等话语。
在那个年代看来这些都是耸人听闻的话——毕竟那些人的本职就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安分就职,任劳任怨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老板为他们提供了就职条件让他们免受失业之苦,他们为老板出力作为回报,理所应当之事。
这座城市就是需要这样的等级分化,极少数的上层精英统治中层民众和下层民众。这样金字塔一样的结构才是最稳固、最平衡、最安全的。
如果有人胆敢擅自破坏,那必然付出血的代价——这次游行以市长不得不采用暴力手段镇压为终。
几百位游行工人不幸丧命,游行者们同败家之犬一般四散而逃,自由之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一个疑问萦绕在所有人心中:自由之城建城二十余年来,从未发生过如此事件。这次罢工游行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我们截取一些当日的记录。有目击者声称,在游行的人群中他看到了带着蓝色袖标的人,那上面画着九层同心圆。
但在后来清点尸体时,袖标却全部不见了,有人倒是发现了一些被烧焦的蓝色布片。
这更可以确定,有一群人在背后支持着这次运动。在面临武力镇压,他们不得不逃跑时,这个组织的成员为了不暴露自己而选择烧毁了他们的标志。
他们好比是往稳稳当当的木屋里丢了一把火,于是火焰迅速地吞噬了整个房子,把一切都化为乌有——
那火焰名为信念。
然而不幸的是,这火焰并没有到达燎原之势,它不够强大,不够爆裂。想要熄灭它的人找准了机会,往它身上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熊熊燃烧的烈火只剩下了死灰。
不过,在至暗时刻,总会有人默默地紧握最后的希望——这次游行也当然无一例外。在那火焰烧灼殆尽后,有人拾起了一捧火星,不顾它灼人的温度,将其默默藏了起来,等待着新时机的到来。
那人此刻正在自由之城的下水道中行走。
他神色匆忙,脸颊被血污和灰泥糊满,一道仍在流血的伤口贯穿了他的整只右眼——这也是他脸上血污的来源之一。
若远远地瞥去,他和那些生活在下水道里的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但这人仍有一点不必寻常:即便已如此狼狈,他那只仍然晶亮的灰蓝色眼睛里却闪烁着坚毅的光亮。
又及,他背着一个人。一个有着红褐色头发的女人,她将她的脸颊埋在那人的颈窝处。虽说他们已经在下水道中赶了一段时间的路了,但女人的脸颊仍然没有被下水道的污秽所沾染。
她的脸颊红润,皮肤细腻,正是最美好年纪的女性才会有的模样。但现在的她紧闭自己的双眼,她浓厚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姣好的面容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
那人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痛苦,而停下了脚步。他轻轻地,温柔地将背上的女人放在地上。后者微微睁开自己的眼睛,她黄宝石一样美丽而璀璨的双眸中此时留下的却只有痛苦。女人一直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小腹——那只洁白的手此刻已经被鲜血染红。
“洛伦佐……”女人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甚至比不过蚊虫的嗡鸣。洛伦佐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他感觉到她手心的冰冷——他心头一震,最坏的结果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他慢慢地举起她那只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洛伦佐感觉到她柔软的指腹正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虽然动作轻柔,但他却仍觉得像是有钢针一下子下地扎在自己的身上。入骨的痛苦几乎要把洛伦佐撕裂成两半,但他只是闭了闭眼,几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到了女人的指尖上。
“答应我,找到我们的同胞,你要……跟随他们,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不,安娜。你别说了,节省体力,你会活下去的!……你会活下去的!”
但安娜就像一块暴露在烈阳下的脆弱冰块一样,在阳光的炙烤下越来越小,越来越脆弱。
她慢慢地移开了自己捂住小腹的手,洛伦佐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他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景象让他忘了悲伤,忘了恐惧。他遗忘了一切,只是呆呆地看着安娜腹部可怖的伤口:她的腹部血肉模糊,分不清哪里是被血染红的衣服,哪里是她的皮肤。而那上面至少有五个弹孔,每一个都在汩汩地往外冒着黑色的血浆。
“不……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
“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不可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请你,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她喃喃道,“今天以后,你得给他更多,更多的爱……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时的样子,那时候的我们,多年轻啊……有理想,有未来……我们还有一整个世界……
但我不后悔,洛伦佐。我不后悔遇见你,从来没有……我享受与你共度的每分每秒,在我死后,如果可以,我的灵魂也将和你同在……”
安娜痛苦的表情突然变得温和,仿佛子弹带给她的剧痛已经消失了。此刻她的脸庞像是有一层微弱的光所笼罩: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
下水道远处深厚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紧接着是一阵骚动:有人来了
安娜侧过脸,看着那无边无际黑暗里突然出现的朦胧亮光。光芒越来越清楚:是一个打着手电筒的人,他也同洛伦佐一样脸上沾着污泥,衣服被撕裂,身上到处都是流着血的伤口,狼狈不堪。他身后还跟着许多同伴,或举着枪,或拿着旗帜,或受了伤被同伴搀扶。
这是一群从方才的武力压制中侥幸脱险的人,他们早有预谋,在事态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时便按照计划躲入了下水道。他们年龄不同,性别不同,社会地位也不相近。
但他们却都戴着印有九层同心圆的袖章:果然是一批有组织有目的的人。
“洛伦佐!姐姐!”领头人丢掉手电筒,冲到安娜身边跪下。他看到了后者腹部可怖的伤口,顿时被惊地脸色惨白。他赶忙站起身,对着身后的人群大声说:“医生!我们这儿有医生吗?!约翰逊,约翰逊在吗?!”
有个少年开口说话:“约翰逊医生他……为了保护我被枪打死了。”然后是一阵抽噎。
领头人垂下了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看了看沉默着的洛伦佐,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安娜——后者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的笑容仍旧残留着,仿佛她还活着一样。
——她已经死了。
死亡的压力笼罩在众人头顶,这群反抗者只能听见排水管道中水流的哗啦声。他们不敢过问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上前治疗洛伦佐受伤的右眼。他们沉默地伫立,注视着搂抱着自己妻子尸体的洛伦佐。所有人,被这悲剧的一幕震撼地说不出话,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流动的声音。
良久,洛伦佐轻轻在安娜冰冷的额头上落下一吻。他将安娜的身躯缓缓抱起:她从没有像这样瘦小,羽毛一样,泡沫一般。
洛伦佐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看着人群,问:“死了多少人。”
“洛伦佐!”领头人抓住他的双臂,“发生了什么?!你们掉队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姐姐会——”
“死了多少人。”
“你他妈最好给我把话说清楚!”领头人揪住洛伦佐的衣领,他的眼角泛红,和安娜一模一样的金色眸子里已经满是泪水,“安娜……我的姐姐,你的妻子……她,为什么会成这幅样子?!”
“阿基里斯,冷静点。流弹。安娜为了掩护别的群众逃走被击中了。”洛伦佐顿了顿,似乎是在稳定情绪,“现在回答我,死了多少人。”
——补充下半句话时,他没有敢直视看阿基里斯的眼睛。
阿基里斯愣住了,他缓缓放开洛伦佐的衣襟,茫然地看着他怀中的人。过了半晌,他终于回答:“……不到50人,群众们的人数我没有统计,不过应该还剩下500人左右。他妈的!姐姐死了,我们怎么办,九重天怎么办……”
这个青年再也说不下去了,抬起手臂拭去眼角了泪水。
“这次大游行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我们为此做了多久的准备,但我们获得了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他歇斯底里的哭诉被自己的啜泣声掩盖。
洛伦佐垂下眼帘,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怀中的妻子。她嘴角的微笑仍旧没有消失,淡淡地同从积雪中探出头的白野花一般。然后他昂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毅而又凶狠。
“不。阿基里斯,你说错了。”
他看向剩余的所有人。
“这次大游行是必要的。我们向管理层宣告,这座城市可不是只有精英和他们奢靡的娱乐。更多更多的,是那些被它虚假繁华埋葬的人。他们是这座城市的脊梁,是这座城市——乃至这个社会的支架,从来不是什么该被扔到路边等死的垃圾!
我们给这些被埋葬的人信念,教会他们反抗,告诉他们如果不斗争那便一无所有。
我们也探明了管理层的态度,他们并不愿意听到我们的声音,他把我们当成老鼠,觉得老鼠从下水道里钻出来了就应该被打死。
那么,我们九重天也是时候让他们看看老鼠的力量了。
至于牺牲——”他垂下脸,看着怀中微笑的安娜,“他们是笑着死去的。他们会觉得,为了整个自由之城的解放而死是值得的。”
在洛伦佐说话时,人群静默无声。而当他的演说的最后一个字结束后,潮水一般的掌声包裹了所有人,在狭小的下水道里回荡。
“你就是我们的新领袖!”有人高喊,这样的呼唤声越来越高,直到最后汇成了声音的海洋。
洛伦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来时的路途,然后转向众人:“如果你们同意我成为各位的新领袖,那我将全力以赴。目前外面应该还是一片混乱——我们这儿有熟悉自由之城下水道结构的人吗?”
“我!”人群中有几个人举起了手,“我们都是水管工!”
“那好,拜托你们几位,带着我们穿过下水道走出上城区。等出了上城区之后,我们再从这里面出来。”
那几人点点头。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跟在他们后面,走向未知的前方。
洛伦佐回过头,确定没有人跟踪他们。然后借着微弱的灯光,最后看了一眼安娜的脸庞。
“我必须得说……现在我倒是觉得我的眼睛开始疼了。”
他苦笑,然后缓步跟上他的大部队。
——就像这样,这群人,这群反抗者一个一个步入远方幽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