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方才说,夫为妻纲,其实夫子在学堂里也谈过三纲五常。”长楷放下书来,经过一会儿的安静,显然他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盛纮点点头,长楷暗暗深吸一口气,“夫为妻纲,夫正而后妇正。”
屋内陷入难言的沉默。
盛纮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几度欲言,却又难以启齿。
他该说什么,斥责儿子不敬父亲,还是原谅儿子心疼生母的失言,亦或是,他对儿子道声歉,当初委屈了他的生母?
他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只当这是谈文论道,并不牵涉自家事。
可他知道,就算什么都不说,长楷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就像墨兰和明兰,这两年对自己也比从前生疏不少。
长楷见盛纮始终沉默不语,又道:“二哥哥还在地方任上时,曾给儿子来信,说金陵一带遇水患,他同金陵军民一起,修筑堤坝,开凿分洪道,颇有成效,免了周边村民的流离之苦。”
“不错。官家正因这事,将你二哥哥调回了京。”总算有其他事情能将这尴尬的沉默遮掩过去,盛纮忙道,“你二哥哥官做的不错,你们兄弟常通音信,是好事。”
“二哥哥虽然并未多说艰辛,可我猜想,治水途中一定许多不易,二哥哥往日在家中只是书房温书,这次却要日夜巡防,甚至还得搬沙石,凿河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为官便是如此,掌一方事务,便得尽心尽力。”盛紘点头,想要提点长楷一番。
虽说科举入仕靠的是才学,可到真的入朝为官,才知道绝知此事要躬行,书本上的道理和实干的经验一样也不能少。
“父亲说的是,二哥哥如此勤勉,为的不只是自身政绩,更多是为了百姓安乐,社稷安稳。”长楷顿了顿,“可阿娘坐诊,也不是为了收诊金,搏名声,只是想以一己之力为他人减些痛苦,少些苦难,与二哥哥有何不同?”
“莫非只因男女之别,好事就变成了坏事吗?”
长楷掷地有声,盛紘愣了愣,见事情又说了回来,微微皱起眉头,“楷儿,你还小,许多事不是靠一腔热血,行医是善事,也是险事。”
“你阿娘看了两本医书就敢给人瞧病,我细想起来都觉得后怕,便是行医多年的人也不敢说对每个病人都药到病除,何况她呢?万一给人诊错了,闹出命案来,她又该怎么好?”
“与其做这些没影子的事担惊受怕,不如回家,关起门来,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不好吗?”
盛紘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来润了润喉咙。
长楷等盛紘喝完茶,才道:“儿子明白父亲的担忧,儿子又何尝不想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
“那你就好好劝劝你阿娘,别随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长楷默了一瞬,站起身来,后退两步躬身正色道:“父亲,家中内宅事,儿子本不该多置喙,可事关儿子的亲生小娘,身为人子,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盛紘闭了闭眼,“你说。”
“父亲今日来寿春,儿子明白,父亲是思念阿娘了,想带阿娘回家去。”
“父亲念着阿娘,儿子心里是开心的,可阿娘心有丘壑,她在这里有想做的事,而且眼下看来,做的也很好,父亲说,让儿子劝阿娘回家,儿子实在不愿以所谓孝道,逼迫阿娘做违心之事。”
“你……”盛紘忍不住张口,长楷又道:“还请父亲听儿子说完。”
“父亲口口声声都是为了阿娘好,可我阿娘不是被豢养的狸奴,她有主见,有本事,儿子从小到大,似乎没有见过阿娘为什么事吃力过,似乎……她什么都能做的很好。”
“每个人性情不同,有的人自己没有主意,有的人不愿自己做主,可我阿娘都不是,她已然有了片天地,父亲却叫她生生割舍了,这不是很残忍吗?”
“请恕儿子不敬,父亲心里念着的,到底是我阿娘,还是一个温顺懂事的妾室?”
“如果父亲念着的是我阿娘……看重一个人,不是应该希望她真心安乐吗?还望父亲能一并看重阿娘心之所想。”
“如果……父亲只是喜欢阿娘懂事识大体……那么,阿娘怕是已经不再是父亲心里那个懂事的妾室,更加不必强带她回去了,不是吗?”
长楷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
盛紘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室内安静了许久,半晌,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孩子……你,是不是心里,很怨恨我?”盛紘摇了摇头,艰难的吐出这句话,“为了你阿娘,你怨你的父亲,是吗?”
“父亲,我不是……”长楷急急道,“我只是想阿娘今后可以过她想要的日子,并不是对父亲……”
盛紘摆摆手,无力的站起身来,走到长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知道心疼你阿娘了。”盛紘脸上现出极复杂的笑,“为父明白你的意思了,也会放在心上。”
“时候不早了,早些歇着吧。”
说完这句话,盛紘推门走了出去。
宜修在厢房闲坐,听到开门的声音,起身看去,见盛紘站在庭内,望着月亮。
“主君,问完长楷的功课了?”宜修叫人拿了件外衣出来,披在盛紘身上,“夜里风凉,小心风寒。”
盛紘低头看去,月光下,宜修的脸庞更加柔和,叫他心头添了不明不白的情绪。
他握住宜修的手,“不用忙了,我一会儿便回屋休息了。”
又转头看了看刚才出来的屋子,“长楷,被你教的很好。”
“都是先生的功劳,妾身并没有做什么。”
盛紘淡淡笑了笑,拍了拍宜修的手,“你早些休息。”
说完,便径自回了卧房。
宜修看出盛紘神色不对,猜着八成与自己有关,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只又叮嘱了长楷两句早点睡,便又回了刚收拾出的厢房休息。
盛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想起了宥阳,想起了他的父亲,还有他的亲生小娘。
幼年时,他和他的小娘受尽了父亲偏宠妾室的欺辱,虽然长大后,每当说起此事,他恨的骂的都是那贱人,半分没有说过自己父亲的不好。
父亲是盛家的天,是盛家的顶梁柱,君臣父子,他对父亲应该始终怀着孺慕敬仰之心。
可是内心深处,他怎能不气,不怨,不恨?
为什么不在意他和他的小娘,为什么,任由别人凌辱他们母子。
那贼贱人气焰嚣张,可仗的不过是他父亲的势。
但他不敢对父亲这样说,自然了,他也没机会说,父亲便去了。
今日看着长楷,这孩子,声声为他阿娘不平。
能说出来,比自己强。
盛紘低低笑了一声。
至于长楷的问题……
他想要的人,自然是恕意。
想要个温顺的妾室,是很容易的事,可他想要的不是那些,他只是想要过去的时光再回来。
斗茶品画,谈文弄墨,一家天伦之乐。
她不在了,盛家门宅依旧,却是冷冰冰的,他有时在书房坐着,恍惚间甚至觉得,这不是他的家。
而现在这里……
盛紘深深吸气,屋内的馨香如此熟悉,虽屋舍简陋,却实实在在有家的感觉。
是她带给自己的。
长楷说的是,恕意的确不是寻常妇人,相处十余载,她的好他怎会不明白?
若不是她那么好,他又怎会念念不忘追到这里来。
可有一点他还是坚持,一个女子开堂坐诊,实在危险。
如果有他在,这危险能不能小一些?
第二日,清晨。
“主君醒的好早,可是换了地方不习惯?”宜修早晨起来,见盛紘已经捧着书坐在院子里。
“楷儿已经去学堂了,这孩子更早。”盛紘将书放在一边,宜修瞥了一眼,是屋内书桌上自己标注了许多的黄帝内经。
“你可是要去出诊了?”
“是,一会儿妾身就要出门了。”宜修微微低头,“主君在这里是不是很无趣?”
“没有啊。”盛紘面色平静,指了指桌上的书,“看你的笔记,倒真是下了功夫的,我看了一会,都觉得受益匪浅。”
“主君谬赞。”
“不是说叫我三郎?”盛紘扬了扬眉,站起身来,“一会儿我与你同去,可好?”
“这……”宜修愣了愣,“妾身为女子诊病,有男子在旁,怕是不方便。”
“你在二楼出诊,我在一楼等你就是了。”盛紘早有主意。
“可是……”
宜修一时不明白盛紘的意思,她本来以为,如果自己不随他回去,他顶多住两天,就会回家去了,怎么现在反倒像要生活在这里的意思。
“意儿。”
盛紘轻声唤道。
“我……我昨夜想了很久。”
“你知道,我是想你和我回家的。来的时候,我把我们的未来想得很好。”
“可我现在也明白,你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
盛紘声音逐渐坚定,“回家是很重要,但有你在,比其他事更重要。”
宜修抬头看向盛紘,见他神情真挚,“所以,你若不愿意离开,我就在这里陪你,好吗?”
宜修心里微暖,但仍有迟疑,“可是,楷儿一天都不在,我也大半天在外面,寿安不比汴京繁华,三郎在这里怕是终日无聊……”
“你也太瞧不起你的三郎,清净地自有清净之乐,我正好可以细研书法,慢游山水,说不定还能写出好书作呢。”盛紘上前两步,握住宜修的手,“何况,这不是有你吗?”
“便让我跟在你身边,护着你这半路出家的菩萨,也跟着你学些药理,这积德行善的好事,让我也沾染点雨露恩泽吧。”
宜修被盛紘轻快的语气逗笑,见她笑了,盛紘也松快了不少。
她的确想要自由,不想回去被高宅大院束缚,可盛紘愿意让她在这里继续行医,还愿意留下陪她,虽然超出预期,但她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妾身只怕三郎耐不住这里的辛苦。”宜修浅笑道,“若是三郎执意如此……”
“你便同意了,是吗?”盛紘笑道,“你愿意我在这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是吗?”
宜修见他兴奋,终是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妾身要出门了。”
“车马早叫人备好了。”盛紘拿起桌上的书,“你便去好好看诊,我看书有几处困惑,正好请一楼的郎中给我讲讲。”
“人家是郎中,又不是教书先生,未必有时间为你解惑吧。”
“我为官几十载,瞧人眼色总是会的……你安心。”
两人一面说一面向门外走去。
人是旧人,日子是新日子。
是没有想过,却充满期待的日子。
(宜修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