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霞走下楼去,见一楼坐着的男子真是盛纮,心下忐忑,快走几步,来到盛纮面前行礼,“主君。”
盛纮见是恕意的贴身侍女,心里总算对她在这里的事确定下来,“你们小娘呢?”
“小......娘子在楼上呢,请您上去。”
若霞低声道。
堂内喧闹,两人说话的声音仅两人听得到,不远处的小学徒见若霞下来后那男子迟迟没上楼,便凑过来道:“先生,您跟若霞娘子上去便是了,您别担心,卫娘子的医术人品活菩萨一般,您来这找娘子瞧病,准错不了。”
俩人闻言均有些尴尬,盛纮站起身来,“如此,便带我上去看看。”
“是。”若霞点头后在前引路,盛纮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
来的时候那么着急,现在真轮到他看病又慢吞吞的,也不知急是不急。小学徒望着盛纮的背影心道。
若霞叩门几声,为盛纮推开门,“主君请。”
盛纮走了进去,只见宜修端坐正中,身着姜黄上襦,绀青色罗裙,一旁立着白帷帽,俱是日常的打扮,少了两分贵气,却更多几分文雅气质。
两年不见,她的相貌看起来变化不大。
而宜修看清盛纮的样貌后,却是微微一愣。
他怎么生了这么多白发,瞧着老了不少,也憔悴了。
宜修站起身来,“主君。”
“坐。”盛纮摆摆手,两人一并坐下。
来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真见到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盛纮心中微恼,强装镇定,环视整间屋子,“我听楼下的大夫叫你活菩萨,没想到你在这有这么一番天地啊。”
“主君说笑了。”宜修轻轻摇头,“不过众人抬爱,妾身只是略懂医理,本连大夫这个称呼都是当不起的。”
“说来也是奇了,从前竟不知你还懂这些,出来倒成了能坐堂看诊的人物了。”盛纮含了两分笑,认真看向宜修,“你我相伴十数年,你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
“主君可是生气了?”宜修正视着盛纮的眼睛。
“怎会,悬壶济世本是善事,我生什么气。”盛紘悠悠叹道。
宜修觉察出盛纮语气中的几分失望,也不愿深问,索性换个话题,“主君怎么来了?”
“嗯......”盛纮见宜修如此淡然,也不好意思一诉相思之情,“我……我听家里女使说,你在素心堂,以为你生病了,就过来了。”说着又笑了笑,“没想到……”
“妾身是说主君怎么来了寿春。”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我们回家再说吧。”盛纮在这诊室里坐的不大自在,站起来道,“已然到用午饭的时间了,楷儿也要回来了吧?”
“楷儿中午在学堂用饭,不回去。”宜修跟着站起来,“不过主君一路劳顿,神色不好,是该回去好好歇着。”
“我不累,我好的很。”盛纮觉得自己精神百倍,“既然楷儿不回来,我请你吃一盅茶可好,我记得临近便有家茶楼......”
“不必了。”宜修打断盛纮的话,盛纮兴致大减,默然片刻叹道,“意儿,你还是怨我吗?就连和我坐下吃盅茶都不愿意?”
宜修别过头去,“主君多思了,只是那家茶楼的老板娘曾找我看过病,病好后很是热情,总要妾身去坐坐,还不肯收银子,再去总觉得不大好。”
“是吗?”盛纮自嘲,“原来你已然不怨我了,只是为了脸面才不肯去的?”
宜修闻言微恼,冷声讽道:“妾身自然看重脸面,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盛家,也更该顾着脸面。”
盛家自然是要脸面的,眼前这位盛大人更是深谙此道,就算不顾旁人性命,自己的脸面也不能丢。
“说的好!”盛纮皱眉呵道,“你心里倒还有盛家?”
“主君可是嫌妾身抛头露面丢了盛家的脸面,若是如此,一纸休书......"宜修蓦地顿住,露出一个凄冷的笑,”是了,我又不是大娘子,要什么休书。“
盛纮心中一滞,”意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宜修久久不语,又叹息一声,“我哪里是嫌你抛头露面,只是你离家这么久,你可想过盛家,可想过......我?”
盛纮几番犹豫,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这两年,家里静悄悄的,孩子们走了,母亲走了,大娘子和你也不在,好好的一个家,被搅得冷冷清清,意儿,我,我常念着你。”
“想着你和楷儿在外面好不好,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意儿,大娘子被罚回老家礼佛忏悔十年,康王氏也在内狱修身,如今你回家中,再不会有人寻你麻烦,我已致仕,咱们有大把时间吃茶下棋,切磋书法......待楷儿学成归京,娶妻生子,我们还可共享天伦之乐,含饴弄孙。”
“宁懿阁还如从前一般无二,随我回家去吧,好不好?”
盛纮说到最后,眼眶含泪,声音微颤,见宜修偏着头迟迟没有回应,两步走到她面前,发现她已然泪流满面。
“不哭不哭,是我不对,我来迟了。”盛纮心疼的揽住宜修,见她没有推开自己,心里又多了几分窃喜,他就知道,意儿一向温和贤淑,他这样好声好气的和她说,她一定会理解自己,和自己回去的。
宜修靠在盛纮怀里,内心复杂难明。
人非草木,盛纮来找自己,对自己道歉,说那些心里话,自己心里哪能没有触动?
她从来都知道,男人妻妾成群是常事,纵使她曾经那样的盼望过夫妻情深,可皇上的心,皇上的情意,对她从来都是吝啬的。
她靠的无非是皇上的尊重和对姐姐的旧情。
冷了那么久,渐渐也就不再妄求,只好安慰自己,到底她是深爱之人的正妻,是大清的皇后,权柄在手,光耀天下,也是好的。
所谓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只不过是诗文里无数次美化后的佳话,信不得。
在这里的这些年,虽然身份低微没什么荣华富贵,到底也没吃过太多苦,在那小小的院子里,有盛纮的几分爱重,还有几个孩子在身畔,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她是喜欢的。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没想到会横生这番枝节,可既生了枝节,又如何能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原以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便应该是女子一生的宿命,从一个四方天,挪到另一个四方天,到老,到死。
可如今,自己在外行医,不靠夫君,不靠家族,全凭自己,照样赢得一片自由天地。
并非只有郎才女貌,男女相悦才是佳话,乌拉那拉氏宜修,纵使改头换面,纵使易朝换代,她也可做一段佳话。
自己的佳话。
最初她有些被这个想法吓到,可转念想想,为什么不可以?她曾是大清朝的皇后,天下女子的楷模,有什么是她不配的?
决心已定,她不会回头了。
“主君。”宜修抹掉自己的眼泪,柔声唤道。
“你很久没叫过我三郎了。”盛纮轻抚宜修的肩,“以后还叫我三郎,好吗?”
宜修点了点头,这是小事,“原以为,三郎早把妾身忘了。”
“怎么会,意儿,当初康王氏的事,是我一时没有决断,可这并不代表我心里没有你。”盛纮深情道。
“是,妾身明白。”宜修点点头,“可三郎莫怪,妾身......不能和你回去。”
“为什么?”盛纮惊讶的扶起宜修,他本已经成竹在胸,略一思索,“可是为了楷儿?他已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
“长楷的确长大了,妾身也不是为了他的衣食起居。”宜修声音虽轻,却很坚定,“妾身是为自己。”
“为自己?”盛纮不解。
“也是为了这里的百姓。”宜修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微笑道,“妾身在这里行医时间虽不长,却常有百姓求医问药,为了他们,妾身也想留下来。”
“为了百姓?”盛纮愣了愣,失笑道:“楼下小哥儿说的不错,你倒真成了活菩萨,你也说了,你行医时间还不长,莫非没了你,他们就不求医问药了?。”
“你走了,他们自然会去找旁的大夫,你啊,就是太心善了。”
“并非如此,大夫多半是男子,许多女子纵使身子不爽,还是会碍于情面,隐忍不发,她们是因为遇见了我,才肯将苦楚说出来。”宜修正色道。
盛纮见宜修神色认真,有些烦躁道:“所以,你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不顾自己家人?”
宜修闻言轻笑,没有正面回答盛纮的问题,“主君眼里,妾身是什么样的人?”
盛纮强压怒气,“你啊......温和沉静,大方得体,才情巧思俱在,可谓是贤良淑德,就是心太善了些。”
他忍不住想高谈阔论一番,“我知道你心软,见着人家受苦受难就想帮一帮,可你久在深宅之中,根本不知人心险恶,如今人家叫你声菩萨,是因为你医好了他的病,他自然怎么好听怎么叫你,可你这半路出家的菩萨,如果给人家诊错了病,开错了药,他们可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
心善心软,不知人心险恶,宜修笑了笑,“三郎是为我好,我明白。我也知道人心难测,可人活一世,只求心安,三郎是做过一方父母官的人,济世之心,三郎懂得。”
盛纮急道:”那怎么能一样?“
“如何不一样?”
男子和女子怎么能一样,盛纮心道,但还是强忍下来。
女子虽不能考科举,走仕途,在朝堂上为官做宰,却也不是不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盛纮虽然认为自己不是那么迂腐之人,可眼见自家内宅妇人在外风生水起,要抛弃自己,依然心生不满。
宜修虽然自己下定决心,可还是有隐忧的。
她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盛紘大骂她伤风败俗,不守妇道,如今见盛纮仅是语塞,心里放松了不少。
这里的男子似乎比大清的男子要更通达些。
还是平民百姓会少些束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曾经被尊为天下人之母,可也只是上对天子,下辖群妃,所谓的百姓,离自己太远了。
如今给人看病,得到许多人的衷心感谢,真心跪拜,有时闲下来细想,什么是真正的尊容,什么是真正的敬仰,她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现在的生活很好。
“三郎。”宜修见时间不早,和盛纮在这里怕也一时说不清楚,“三郎一路风尘仆仆,还是不要在这里一直站着了,回去吧。”
“那你呢?”
“我也回去。”宜修笑了笑,“平时我在素心堂都是坐诊半日。”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坐上马车后宜修柔声道:“三郎可饿了吧,家里应该已经备好饭菜了。”
“你是关心我,还是拿我当病人?”
盛纮沉默了半刻,神色古怪的出声。
宜修很少见到盛纮如此神色,忍不住笑意加深,本想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三郎以为呢?”
盛纮嘴角撇了撇,扭过头去。
意儿变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