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是程永新青年时期的习作,我应该读过,但确实没有多少印象了。三十多年后,《风之影》被程永新重写了一遍,更名为《风的形状》。徐坤大概是从中发现了某种沧桑感,嘱我一定要为其写一篇配文,言明是那种“印象记+作品评论似的小文”。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文章该如何入手,但我毫不犹豫地回复她,好的。这几乎是条件反射,无须思考,不容思考,因为程永新,思考即背叛。
然而现在我开始思考了。写程永新印象记,与《风的形状》有什么关系?如果《风的形状》是对《风之影》的再次发掘,那发掘的是一颗遗珠,还是一颗历久弥新的小说之心?我的答案似是而非。或者,这两件貌似不同的事,其实拥有同一个主题,在我还没有能够表达清楚这个主题之前,我预先感受到了某种巨大的温暖。
还是与文学有关。概括地说,这个主题是一堂文学课,伴随了我们一生。无论是程永新还是我自己,又或者是程永新的其他文坛好友余华、格非、马原、李洱等人,我们不知不觉闯入这课堂,从来听不到下课的铃声,不知何时毕业,我们因此一生厮守于此,成了永远的同学。那些年与这些年,时间在流淌,文学的境遇在改变,我们在变老,但无论是端坐、疾走还是平躺,身体疲惫而厌倦,而灵魂始终保持运动,甚至会在一声哈欠中激荡起来——必须感激文学,使我们免于沉沦。无论我们在瞌睡、聆听还是思考,都是在这堂文学课的课堂上,它很狭小,但很辽阔,足以供养我们的灵魂。
文学圈的朋友们都熟知程永新的名字,过去是作为著名的《收获》的编辑、副主编、主编,现在是作为一个著名的“新人”作家了。这些年来他交出了很多作品,看起来是拖欠的课堂作业,为自己过往的静默做出解释,或者补偿,但我以为这很像酿酒行为,一种愿望常年封存,开坛之时会有醇厚的香气,他因此也完成了一份延宕的协议,合作方其实是他自己的内心。
程永新的文学生涯与绝大多数作家有所不同,在他漫长的编辑生涯里,每天面对着《收获》这块金黄色的文学殿堂的牌匾,但他心里的田野总是处于耕耘之中,即使眼见绿色,也是别人生长的颜色,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佃农,他春耕,别人秋收。但我以为这不是单纯的遗憾,都说编辑这份职业为他人作嫁衣,但有一套嫁衣,可以属于他们自己。几十年来潮起潮落的文学现场,程永新始终在场,在前沿听浪观涛,经年累月地审视他人,让他能更加敏捷地发现自己。如果说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张文学的航海图,程永新的航海图,应该是很早就在他心里开始绘制了,去到何处,他定有目标,船也是造好了的,只是没有足够的精力与时间远航,那船锚就怀着歉意,暂时沉在魔都的巨鹿路上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天,夏末时节,程永新来南京探访圈内朋友,到我居住的小阁楼来做客。一群好友谈天说地到夜深人静,忽然想到没有人为这位贵客预定过旅馆,我非常热情地留宿程永新,程永新也愿意赏光,之后我们都意识到有种热情是荒唐,这个阁楼其实是没有资格留宿朋友的。程永新环顾四周,目光省略了我的唯一一张床垫,坚定地选择了地板。我至今记得我在内疚中入睡,隔天清晨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地板上的客人沐浴在晨光里,程永新和衣侧卧,身体略微地蜷缩,衣着与白天一样,从我的角度看,他像是站立在那里,与白天一样挺拔。在阁楼主人满含歉意的目光里,这个客人睡得无怨无悔。阁楼的地板很少擦洗,不一定干净,但程永新那么洁净,我因此感到了某种安宁,甚至温暖。
当年的阁楼一夜,现在他可能已经忘了。我们当时谈论了什么,现在我也想不起来了。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一定谈论了创作,我的,或者他人的。他不谈他自己。沪宁线很短,三十多年来我与程永新经常能够见面,这些年来我从未听见他谈论自己的创作。现在当程永新的创作喷薄而出,我们才知道他的航海图一直在暗处闪光,八十年代就造好的船,现在启航了。我们看见那船急速地穿越暗黑的洋面,也穿越了时光,留下一路银色的水花。我们听见某种海浪般的声音,那个声音时而澎湃,时而宁静,说的是时间的故事,也是探险的故事。
好的,就说时间,就说探险。《风的形状》从故事层面上看是个探险故事,实则就是时间的故事。米林这个叙事者形象,让人联想起青年时代的程永新自己。他在一个酷热的下午敲开图书馆的铁门,也叩开了一座大都市幽闭的内心,这内心很不情愿地向这个青年开放,连褶皱处都结满了时间的青苔,它是绿的还是黑的,与光线有关,也与米林的视觉有关。米林是一座神秘图书馆的闯入者,是都市之心的闯入者,也是时间的闯入者。从米林看见看门老头那张古怪面孔的瞬间,凝固的时间便开始骚动,随着老头手里的一串钥匙发出响声,引导米林进入,一曲时光交响乐响起了前奏。米林是这乐曲的听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并不一定是去图书馆工作的,他是去听音乐会的。看门老头以某种大提琴低沉甚至狰狞的音色,怨诉时间的荒凉,都一敏过往的坎坷身世,现时的平静生活,以及其女儿正在进行中的恋爱,很像钢琴与小提琴的交互表现,那正是对时间流逝最平缓的铺陈,都一敏之死,是小提琴琴弦的断弦之时,也是时间发出尖叫之时,在这一声尖叫中,乐曲抵达高潮,而听众受到惊吓,这惊吓来自时间本身。
小说多处描绘了图书馆的建筑、花园以及藏书,用笔细致,娓娓道来,令人印象深刻。当然,故事的核心细节是花园里的爱神雕像。那雕像偏离鱼池的中轴线,给米林们的探险以足够的动机,但我想,那种偏离,同时也可能是一种隐喻。不知道是什么事物,什么引力,让我们在本该工整匀称的世界,偏离了中轴线。那爱神雕像是我们大家的写照,我们很多人找不到中轴线,不知是什么时候,偏离成了某种宿命,我们就这样被甩出去,心里还在嘀咕,这应该是怪风,还是怪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