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清晨,天色晶明,一抹朝霞似有若无,沈大寒想来这几天还要和伙伴们紧着赶往长安,途中想必也是烈日炎炎,暑热难耐,就不免丧气。
距离集合的时间还早,她也不着急,信马由缰慢慢行,将一只脚踩在马镫里,另一条腿盘在马鞍上,这种侧坐的方式在江南水乡的闺阁女儿里特别流行,然而这个优雅的动作也只能散个步,战场上冲锋打仗,这般文秀婀娜撑不了一秒就会摔断脖子。
她是做为广陵府的精兵去长安城神策军大营换防,未来三年的工作内容是卫戍帝都,这种优雅姿态,大约是最后一次尝试了。
她才十八岁,在平均寿命四十五岁的本朝,已经是不结婚就要罚款并且官方分配对象的大龄剩女。
而且她父母不强押着她与官方分配的对象结婚,还得坐牢。
做为三观端正的穿越女沈大寒,为了阻止自己这么个前后两世加起来快超过本朝平均寿命的资深少女嫁给隔壁村的张二蛋,毅然决定从军去。
毕竟本朝女人都知道,上战场打仗和一直生娃不一定哪个更惨。
沈大寒遥想当年,没有穿越之前她也是……算了,好女不提未来勇,千年之后的这个世界不知道会不会有另一个自己再重新降诞一次。
临行前,父母各自给了她一个锦囊,交代她到达神策军大营之后才能打开。她这会儿掂量着两个锦囊的份量,怎么想也觉得离奇,这年月并不流通银票或者纸钞,二位单独封个锦囊是什么特别而又有趣的游戏吗?
所以沈大寒的决定是立即拆开,以免好奇死自己。
母亲的锦囊里放了一枚红绳栓好的铜钱,铜钱并不是现今大唐朝通行货币开元通宝,样式独特,正面是则天大圣四个字,背面是枝叶漫卷的一枝牡丹。而字条的内容是:遇见合适的男人就娶回来吧,这是聘礼。
老爹的锦囊里只有一张字条,内容是:不要听你娘的。
……好的,两位的感情甚笃女儿已经明白了呢。
可是这枚铜钱的意义非同寻常,这么交给女儿,不怕丢了么?沈大寒握着铜钱欲哭无泪,然而聘礼这种东西,总还是需要的吧——万一遇着个合适的男人可以娶回家呢?
沈大寒将铜钱挂在脖颈里,两张纸条团在一起,正打算扔,想想又摊开看了看,心中无限感慨之余,竟然发现纸条背后还各有一行小字。
母亲的是:不娶不嫁,单身也行,只要乖女高兴。
父亲的是:姻缘天定,小命要紧,等儿平安回家。
沈大寒握着纸条,心中百味杂陈,默默踏上了去帝都的漫漫长路。
开成三年的帝都夏天极短,这才立秋没几天,老天爷已经肆意泼了三、四场大雨,因此中午的太阳虽然还是极毒辣,一早一晚已然觉得沁凉喜人。
沈大寒所在的这一队府兵共计五十人,军籍都在广陵郡,大家乡里乡亲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沾亲带故,再加上都是广陵郡大比选出来的府兵魁首,亲密自然不同寻常。
他们需要去长安城外的神策军大营报道,但是相关文书交换,却需要派人去兵部办理。队正陈芳将队中识字最多的沈大寒提溜出来,反复交代再三,才将文书等物给了她。
整队人马开拨向南,沈大寒独自牵了一头瘦马向西,踽踽走进帝都的繁华盛世里。
现今的长安城规模,和数千年后的西安面积相仿,没有地铁公交,城内交通基本就是三种骑马、坐车、走路。
陈队正交代过了,入城估计已是黄昏,帝都有宵禁,进城就去城东寻着泰安客栈投宿,通铺五钱,一顿饭管饱十钱。她需要五更天起床,等坊门一开,立即赶往兵部排队等着。
陈队正三年前在帝都旅居过一段时间,沈大寒对她的所有安排,打算严格执行——天子脚下,重臣名将满街走,诸侯勋贵到处有,谨慎为妙。
泰安客栈原是城西最大的客栈,向来是贩夫走卒的首选,胜在二十年老店的口碑,打尖住店价格便宜又公道。沈大寒投了店,放好行李,在大堂里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十钱管饱的经营方式类似于自助餐,也不知道是哪位穿越的先贤搞出来的花样,只不过没有自选的内容,只有蒸饼、汤饼、胡饼管饱——只管饱哦。
沈大寒虽然还记得前世无数美食的滋味,穿越过来这十余年的口味驯化,已经非常大唐了。店家见她是位女客,笑嘻嘻地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又取了两张胡饼过来,笑道:“小娘子先用着,若不够时再喊老婆子添就是了。”
沈大寒提了筷子正要吃时,听见大堂中间有人惊呼,她不是好事之人,也没有多理会。谁知那大堂中间的人越围越多,乱糟糟地也不知在看什么,她不免有些好奇。
此刻大堂客人也多,有两个三十多岁的粗豪汉子见她这边只有一人独坐,便越众过来与她搭座。
这两人看起来凶神恶煞一般,似乎不是善类,旁边桌上有胆小的已经悄悄躲开了。
沈大寒丝毫不以为意,仍然埋头吃饭。
其中一名汉子笑嘻嘻地向她通了姓名,原来他二人一名贾照,一名李志。说话间店家过来问安,竟然十分熟络,原来这二人竟是本坊的武侯,就是后世的片儿警——想是准备巡夜之前,先来泰安客栈吃个饭。
这二人选她这一桌也不奇怪,毕竟这是最不引人瞩目,又最能看清全场局面的一桌。
贾、李二人说说笑笑,贾照似乎毫不在意地问道:“小娘子,你怎么独身出门?”
武侯盘问,沈大寒当然要如实回答,她慢吞吞地将腰中所悬的短刀解下来放在桌上,道:“神策军公干。”
这刀正是大唐军队制式的佩刀之一,毫不希奇,只是寻常百姓若佩此刀出门,又没个身份记认,不论是军方还是武侯,看到都要抓起来毒打一顿的。
二人见沈大寒年纪不大,气质沉着冷静,容貌清秀,唯有一双丹凤眼神光慑人,先信了七八分,倒也不再盘问。
等店家送饭过来的当口,两人又吹起牛来,沈大寒想起方才大堂上那骚动,问道:“方才那大堂上……”
贾照是个多嘴的,笑道:“那边一桌,不知何处来的乡下老儿,说是带着他的孙女儿来寻亲不遇,那小娘子叫什么宝珠儿,长得好看之极……跟牡丹花成了精似的……长安城里高门大户那些千金万金小姐,甚至皇宫里的贵妃娘娘,啧啧啧都不一定能比得过……”
沈大寒想象不出来牡丹花成了精是什么样子,李志指着那大堂上的某处,道:“快看,就是那桌。”
那一桌距离此处还隔着六七桌的距离,人来人往,吵杂不堪,那桌上有个十岁左右的小娘子正巧侧首望向她们这一桌,人群间惊鸿一瞥,那小娘子的容颜当真是天上少有,人间罕见的绝色。
沈大寒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贾照见她莫名其妙两颊便飞上红云,也不知道是瞧见了什么俊俏的郎君,正要询问,正巧店家把饭食端过来,又拿了一壶酒孝敬,两人忙着喝酒,便不理会沈大寒了。
沈大寒握着筷子还在沉吟,突然听到有人远远地大声问道:““罪过什么?”
这客栈大堂总也容得下三四十桌人,这边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几条大汉冲过来,将人群推开。
被推的人里也有脾气暴躁的,然而一瞧见这些人的衣着打扮,立即就噤了声。
——那几人身着右千牛卫的服色,是这些老百姓只能仰望的阶层,别说是被推一把,就是挨打也不能多吱一声,否则说不定就是灭顶之灾。
贾照抬头看见这些人,忙道:“糟糕,禇老傻来了,今天有热闹瞧。”
李志呵呵一笑也不答话,沈大寒按捺不住好奇心,笑问道:“看着……似乎是千牛卫啊?”
千牛卫是皇帝内围贴身卫兵,全称是左右千牛卫,绿袍上饰有瑞牛,带御刀,辨认起来并不困难。
为首的是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既黑且瘦,身上穿的锦衣更是金碧辉煌,看起来至少得是个官,虽然没有着官服,那些千牛卫却对他毕恭毕敬。
“鄙姓禇,禇荫,现在右千牛卫领备身一职,请问这位小娘子芳名啊?”这位黑瘦的锦衣男子睛直勾勾的盯着那个极好看的小娘子。
旁边有个年迈的老汉将她护在自己怀中,战战兢兢道:“军军军军爷……草民的这孙女是个傻的,不不不会说话,见谅啊……”
那自称右千牛卫备身的禇荫笑而不语,拂衣在老汉的对面坐下来,叹道:“老丈这把年纪了,知道什么叫怀璧其罪吗?”
“啥啥啥啥罪?”那老汉似乎牙关也在发抖,整个人如筛糠一般。
禇荫笑的极是邪恶,“本官瞧你这小孙女品貌端正,不如卖给本官做个使婢吧,价钱你开。”
贾照按着桌子就要站起来,被李志拼命按了下去,“你不要命了?禇老傻你惹得起?”
沈大寒听他二人的意思心知这姓禇的怕是不好惹,她默默将放在桌上的短刀重又挂回了自己腰间。
贾照反倒过来劝她,“小娘子,你既然是神策军同袍,也该知道天下子脚下,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管的。”
沈大寒点点头,突然微笑道:“多谢。”
她这多谢二字十分诚恳,倒让贾照十分心虚,与李志交换一个眼神,意思是这小娘子看起来深藏不露,一会有时间快跑,莫要被她牵连了。
周围众人也如他们一般义愤填膺——天子脚下的百姓见的官多了,这人面相十分凶恶,所谓把那个仙女儿也似的小姑娘买回去做使婢什么的,只怕凶多吉少。然而气愤归气愤,在场众人惧于官威,无人敢出声。
“不不不不卖。”那老汉连忙摇头,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父母去的早,草民爷孙俩相依为命,这是草民的心头肉啊……”
禇荫缓缓摇头,“怎么,做本官的使婢,不好吗?”他语意之间已经带有了威胁之意,身边的千牛卫立即拨出刀来,将那爷孙俩团团围定。
千牛卫是皇帝的近侍,能入千牛卫的个个都是勋贵子弟,真要是耍起横来,谁惹得起?
——更何况苦主不过是个长的美貌的傻女孩儿,为她得罪千牛卫,简直就是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沈大寒将手按上刀柄,深深吸一口气,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什么的,她穿越过来这些年还没试过呢,很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