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夏
谢韫病重,回到自己的家乡东山。
谢韫也时常会想起夏兰。
就好比昨日,他梦见了她,持着琉璃宫灯站在家门口,看到他走进大门,就步履飞快地迎上去,喜道:“夫君,你回来了。”
他差点以为,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噩梦。
谢韫觉得自己真的是大限将至了,所以总是回想起曾经在一起的日子。
他永远记得最初,自己是在回家探亲的路上被她拦下的。她在那艘船上不管不顾地拉住了他的衣角,分明是一身男装,却哭得凄惨,她说:“你长得这么好看,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像芷兰,又像宝树,你一定是个大……大好人。”
谢韫初见夏兰的时候,觉得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他只当她是一个说话有趣的少年,便救回了家中。
殊不知竟是位女子。
硬生生把这位大将军吓得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
“夏兰。”
“家中还谁?”
“还有我服侍的毕夫人。”
他看她,是越看越喜欢。
她胆子也大,偷了他的御赐令牌入宫,险些闹出事情,回来后又十分无辜地道明原委。他应该生气的,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细细想来,他这一生快活的日子其实已经不少了。
小时候和家人们住在东山,仿佛世外桃源一般,做尽了人间美梦。
二十余岁初入仕途,做了大将军的部下,当时就有人夸他,名门之后,有经略之才。
三十四岁,在叔父的举荐下,他任了建武将军,招募勇士,组建起了精锐之师。
六年后,青口一战,他率领九万人马,战胜了青芸的数十万人马,他谢韫的名字,天下皆知。
叔父像小时候一样,永远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他,说:“韫儿,你做得很好。”
婶婶却会看着他厚厚的铠甲皱眉,轻叹:“韫儿,辛苦你了。”她一直认为,谢韫就应该是那个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站在风里神采飘逸的小少年。
曾鲜衣怒马、诗酒风流,也曾保家卫国、血染沙场,谢韫觉得,他这一生,已然坦荡从容。
夏兰比谢韫小太多,所以对她,他总是无尽包容。
刚在一起的时候,她闷声问他:“你一个大将军,怎么府中连个侍妾都没有?”
确切来说,是除她之外,一个也没有。
“我常年在外打仗,都很少回家的啊。” 谢韫愿意给她细细讲来,“我的原配夫人,我们感情很好,原是想着与她过这一生的,可惜她很早就过世了。后来家中安排,娶了续弦,也就是现在的夫人,我很感激她,这些年为我操持家事。”
夏兰微微点了点头,心想,她们都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尚且不能长久与他相依相伴,像她这样来路不明女子,能得他这样相待,已经是几辈子的福。
谢韫和夏兰度过了一段一生难忘的时光,但眨眼之间,就又到了他踏上征程的时候。
他披甲作战,她执意跟随。
“夫君,我不会像夫人一样,在家等着你回来,我不要在那么远的地方担心你的安危。”
谢韫无奈道:“可是,没有这个道理。”
夏兰要挟他,道:“那我可不保证,你回来的时候,还能见着我。”
谢韫被她逗笑了,说道:“我知道你在说气话,兰儿,你会在家乖乖等我回来的。”
她这般说了几次,他竟然真的答应了,倒不是因为受了她的要挟,而是看着她软磨硬泡,他忽然就心软了。最后她扮作军医,跟随在他身侧。
谢韫有时候甚至会想,自己果真是年龄越大、越发荒唐了。
却不料这成了最后相守的一段时间。
战争结束不久,谢韫病重昏倒,夏兰失踪。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的心不在身上了。
直到瑶帝来找他,告诉他,夏兰死了。
谢韫沉默了许久,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追根究底,只是长跪于地上,请求辞官。
他一直没有去想,夏兰是因何而死,死的时候是否痛苦,临终之前有没有想起过他……她在他心里,还是那个眉眼弯弯、说话有趣的小丫头,仿佛对着庭院喊一声,下一刻,她就会笑盈盈地从里头走出来。
—“我家毕夫人说,相由心生,你长得那么好看,一定是个……大好人。”
—“你一定很容易被人骗。”
—“不,我遇到了两个这样好看的人,你和夫人,都不是骗子。”
谢韫看着屋外那高高的檐角,雨水一滴滴落下来,像自己的泪珠一般。
他缓缓低叹道:“陈郡谢氏,瑶东高门,我自小受的教育便是,芝兰玉树,立于高堂之前。我这一生,为瑶国、为天下……独不能为你。”
韶华转眼成烟,梦里惊枕,他恍惚看见,萤火微光中,幽人独来往。
他缓缓闭眼,知道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