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怎知……”我微微一怔,心中的疑惑不由脱口而出。
“咳咳,难道您不是诡医?”孟彦的娘亲露出疑惑之色,她又打量了我半晌,旋即自言自语道,“这装扮……分明就是啊……”
我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好嘛,我现在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扬名万里”了,就连这一个偏僻的小镇都有人知道。
“……我是。”
我闭眼,深呼了口气,艰难地承认道。
神色衰败的妇人脸上忽地闪过夺目的光彩,虽只是一瞬,但也足以表现出她的欣喜若狂。
“真的是您!”
她紧紧地揪住我的衣袖,不住地重复:
“我愿意将眼睛给您,我愿意将眼睛给您,我是自愿的,请您一定要收下!”
对于这堪称天降之喜的大事,我并没有感到太过欣喜——
第一,她既愿不顾当下世人皆视之如命的礼法道义,也要将自己的眼睛强塞给我,那么与之对等,她所要求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小事。
再者,虽然她不似从前那些家大业大的骗子,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骗人。
人之将死,许多平日里敢做不敢做的事情便通通都不会再有所顾虑,而且做出来时还会带着一股拼了命的狠劲来。
伤我的能力,她是没有的,可若她真的骗了我,我又能对一个即将踏上黄泉路的人做些什么呢?
“夫人,我不是来要眼睛的,若是您不愿,我自不会勉强……您,也不用强逼自己说出违背本心的话。”
我轻轻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扶着她在床榻上躺好。
“不!不是的大人!我是真的自愿把眼睛给您,绝没有半分怨言!”如同深秋枯叶一般羸弱的妇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慌张地爬了起来,她哆哆嗦嗦道,“我知道自己没有多长时间了,只求您能将彦儿带走,大人,求您了!”
说着,她竟要顺势在床上向我磕头,我连忙止住她的动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件事啊。
虽然现在我连下一步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可若是孟彦的母亲真的撒手人寰,我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
“您先躺好,孟彦就交给我吧。”我再次俯身为这个可怜的母亲盖好被子,顿了顿,又道,“就算……”
“你疯了吗?!”
书道的声音在脑海中如惊雷般猛然乍响,惊得我一下子将剩下的半截话又都吞回肚中。
床上神色欣喜的妇人朝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稳了稳心神,极力忽视脑中因着书道那句宛若九天雷鸣的吼叫而产生的嗡鸣,勉强拱手笑道,“夫人请先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下。”
我避开屋外玩耍的孟彦,转至屋后死角,脑袋此时仍是有些发蒙。
“突然得,嘶……你发什么疯?”我捏着眉心,有气无力道。
“我发疯?”书道笑了一声,语气极尽讽刺,“若不是我拦着你,你是不是打算把自己都卖了啊?!”
……没想到它还挺聪明,看出了我的意图。
没错,我那尚未出口的半句话,正是“您不给我眼睛,我也会好好照顾孟彦的。”
见我不语,书道又开了腔,字字带刺:
“怎么,就那么想给别人养孩子?”
“什么叫给别人养孩子啊……”我无奈道,“你怎么跟江澄似的,说话这么难听。”
“你觉得放过了这次机会,还有可能再找到眼睛吗?!”
没可能了。
我很清楚。
可是,我怎么可能下得去手,我怎么可能去把一个母亲的眼睛硬生生地剜下来呢?!
孟彦还在啊,他还那么小,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因为这件事……也步入当初洋洋的后尘呢?
到时候,又有谁会去救他呢?
“谁说必须要活剜的?”听了我的心声后,书道反而不以为然起来,它道,“还有,孟彦那边,他娘自然会将一切办妥,哪里需要你在这里瞎操心?”
我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整颗心又绷紧了起来。
——原来如此。
苌焱,你真的是,好恶心。
“苌焱?”书道感觉到了我情绪的波动,试探着唤了我一声。
而我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应答――
我终于明白,自己真正担心的,到底是什么了。
是,我不忍心活剜孟彦娘亲的眼睛,我害怕孟彦会自此性情大变——可追根溯源,我真正担心的,只是没有活生生被剜下的眼睛,到底还能不能用!!
所谓的不想让孟彦娘亲体会到同我一般的痛苦,只不过是因为我懦弱地不敢再次回忆,更忍受不了亲眼目睹如此相似的景象重现,可却还不能接受自己的内心竟是如此肮脏的事实而下意识地为自己所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我也绝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竟是如此得可恨可恶。
“这就是所谓的人性吗?”书道懵懂地发问。
这在此刻更是尽显讥讽。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尽是流动的恶念,只需要一个契机,便会尽数涌出,将整个人都浸透染黑。
“可是,我并不觉得你错了啊……”书道自顾自地说出了凭着它所了解的有关浅层感情知识而得出的结论,“你又没害什么人,和孟彦的娘亲也只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罢了,又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
不,不一样的。
我没有存心去害人,但这并不代表我的心里没有恶念。
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的自私肮脏,有些不能接受罢了——毕竟,这个发现,颠覆了我对自己以往所有的认知。
“还有啊,时间都这么紧了,你还能忍着不让孟彦娘亲受剜眼之痛,而是选择等她去世后再取眼睛,我觉得你已经很善良啦。”
那是只是近乎残忍的仁慈啊……
我何尝不急?不过是因为还差最后一味药材没有找到,就算有了眼睛也于事无补而已;我又何尝不怕?若是我对剜眼没有心理阴影,我,我怕是已经将眼睛……!
但书道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既然跳不出那扎根于人性之中的恶念,那便守好自己的底线,但求问心无愧,不伤天害命便好。
她提出心愿,我帮忙完成,再拿去自己的相应的报酬,天经地义。
我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一旁的书道还在纠结:“这样简单的道理,苌焱你这么聪明,不应该不懂的啊。”
我靠在墙上,阖上双眼,半晌,勾起唇角,轻轻道:
“嗯,我懂的。”
之所以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也是因为猛然意识到自己大言不惭地要“救”洋洋的话是多么可笑罢了。
我们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只是洋洋他更勇敢,他敢将自己的恶毫无顾忌地表露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互为所补,也很是般配呢。
……
“现在也没必要呆在这里了,我们去找最后一味药材吧。”
与孟彦的娘亲商量好一切事务后,我在桌上留了一袋碎银而后步出小院,对书道说道。
“行吧,虽然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把药材给你,但想要在十年之期前换回眼睛,也只有勉力一试了。”
我点点头,举步向小镇里行去。
“今天是集会?”
我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心中虽已有了答案,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声。
形形色色的人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无拘无束地交谈嬉笑,其中不乏带着乡音的讨价还价之声。
我如鱼一般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着,与无数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心里突然腾升起一股悲凉之情。
它来得如此之快,且没有任何预兆,令人猝不及防。
――我心上的那个人,他不在这里啊。
这种感觉,就像漂泊在外的游子,独立于高楼上,看着脚下千万灯火汇成星河,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家,却独独少了自己的那一盏。
那般孤寂,那般寥落。
“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喽!”
洋溢着喜悦的叫卖声将我从悲伤的漩涡中倏地拽了出来。
糖葫芦吗?
我的脑海中突然间浮现出一幅在三次元所看到的薛洋的同人图――
小小的他拿着一根咬了一口的糖葫芦,笑得很是开心。
我突然很想吃糖葫芦。
我咽了口口水,朝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
……我很确定,在看见我的时候,小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和地朝那个小贩笑了笑:“一根糖葫芦。”
――若这时候还要因为其他人对我的态度而有太大的情绪波动,那么我这几年的磨练可算是白受了;再者,我要是把给他吓跑了,那可怎么办?难得我也有个想要尝尝的吃食。
还好那小贩敬业非常,仅一眨眼的功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继续笑容满面地把刚刚剩下的那半句话说了出来:
“好嘞,一根糖葫芦,客官,五文钱!”
我付了钱,笑着接过那根糖葫芦,却突然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了下。
我回头,顺着从衣角传来的力道看去。
一个小姑娘,扎着两根小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那小贩草扎子上的糖葫芦――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我很是讶异――这一路走来,虽然集市上人声鼎沸恨不得把每个人都挤得贴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可我却是如入无人之境,走得分外顺畅。
原因无他,正是拜我这一身诡异的装扮所赐。
大人都对我这般避之不及,按理说小孩子应该更是怕我才对,而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却是拉了我的衣角,看她意思,竟还指望着我买一根糖葫芦给她呢!
我并不打算问她这样做的缘由,反正我现在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很开心,原因什么的,不知道也无所谓。
我微弯下腰,轻声问道:“想吃?”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点头如捣蒜。
我笑意更深,直起了腰打算再买一根糖葫芦送给这个有趣的小姑娘,可动作却在直起身子后猛然顿住。
――一位身穿姑苏校服的高挑少年,正背对着我,在不远处的一个水果摊前挑挑捡捡。
长长的洁白抹额随着微风与他漆黑的长发相互交缠,翩跹纷飞。
我怔在原地,只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半叹半笑道:
“头发长长了呢……”
未等我细想,便听见一声稚嫩的叫声:
“哥哥,你的眼睛流血了!”
我低头看了眼那小姑娘,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将鲜血尽数抹到袖子上,并手疾眼快地在双眼四周扎了几针,止住了流血。
做完这一切,我有些紧张地又朝薛洋那边望了望。
――还好,小家伙的叫声并没有惊扰到他。
我们现在还不能见面。
且不说洋洋此刻对我抱的是怎样的态度,就算他可以不计较我原来不做任何解释并不告而别的一系列的可恶之事――我又怎么可能以这样一副诡异的模样去见他呢?
我现在如此落魄不堪,如果被他瞧见了,一定又是个不小的打击。
“你刚刚一定是看错了。”
我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道,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以免她又喊出些什么话真的将洋洋引过来。
毕竟,卖糖葫芦的小贩与那个水果摊的距离并不是太远。
“睁眼说瞎话。”
书道在我脑海中如是评价道。
我想翻白眼,只可惜没有眼珠子,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就在这时,那个非同寻常的小姑娘又爆了句金句:
“现在是不流血了,可哥哥你眼睛上的布还是红色的呢!”
我宛若五雷轰顶,对于书道刹那间响起的嘲笑声充耳不闻,只将那根还未来得及咬上一口的冰糖葫芦塞到小姑娘的手里,道了句“送你了”,便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一头扎进了一旁昏暗的小巷子里。
因为――
我看见洋洋他要回头了啊啊啊啊啊!!
“放心,他没看见你。”书道将警报解除的信息适时地说了出来,还不忘贴心地加上一句,“你要是现在探头出去,还能看看他的背影哦。”
我立马扒着墙壁探出了脑袋。
那一抹白色飘逸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了喧嚣的人群中。
我松了口气,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也漫上心头。
――没看够。
想见他,想让他也看到我,可又怕他看到我。
“唉――”我隐没在小巷的黑暗中,长叹一声,余音未了,便又听见书道的调侃声:
“哎呀呀,说你是诡医的时候都没见你有这么大反应,怎的光看见了个背影,你就激动得眼睛都流血了?”
“我、乐、意!”
我真的很想横它一眼,奈何书道没有实体,我又没有眼睛,只得作罢。
不得不说,我所有的负面情绪在看到洋洋的那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明明,只是一个背影啊,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呢?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想到这儿,我不禁弯起眉眼,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样,看到他一切安好,我便心满意足了。
我雀跃地从集市两手空空地走出,又行了好一段路后,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我忘了再买一根冰糖葫芦了!:-X
还有,话说……洋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黑人问号?_?)
(接下来给泥萌开个上帝视角!!!)
书道对于正处于大脑当机状态的苌焱表示不屑,并回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一幕:
在苌焱逃进小巷里的后一秒,薛洋转过了身。
他的手中正灵活地转着一只精巧的匕首,两三下便将手中的苹果削去了外皮。
“已经不在了啊……”薛洋利落地收刀入鞘,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语气软绵慵懒,仿佛是在低声述说着情话,“本来还想着把他抓起来问问阿焱的下落呢……”
他又随意地用目光扫过四周,“咔嚓”一声咬下一口果肉,好看的眉毛旋即蹙了起来,他“啧”了一声,撇了撇嘴,向着人群熙攘的方向缓步行去。
在不甚平坦的道路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沾了些许灰尘的苹果。
有风自耳旁吹过,顺道带来了一句已经不甚清晰的懒散抱怨:
“一点都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