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偏殿的角落里三颗心齐声砰砰的跳着,原本喧闹的畅音阁也突然安静下来,乾隆一手举着杯,醉眼迷离的在一众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中寻找那抹独特的风景,对他来说,香妃太好找了,不是因为她的服饰都有显眼,而是因为她脸上的神情,是皇宫中从未有过的高贵与冷傲。
可偏偏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许久,却寻不道那一抹曾让他一见倾心的身影,便直接把手里的杯子砰的往桌子上一放,高声喊道“香妃呢?这样的场合她也敢不来!”
在场的人见龙颜大怒都战战兢兢的要跪下告罪,众位嫔妃却都不约而同的看向皇后,意思很简单,这样的八旗家宴场合,皇上公然寻一个妃子陪侍在旁,那不是打您这个皇后的脸吗?
皇后的脸的确是黑的不像样子,袖子一甩就打算忠言逆耳劝告一番,被容嬷嬷死死拉着不让她搅这个局,倒是令妃一向以温柔贤惠的人设示人,此时笑着福了福身,忙唤人道“还不去寻香妃娘娘?许是酒吃多了在外边吹风呢!”一边说一边上前又敬了乾隆一杯酒。
愉妃暗暗的骂了句‘狐媚子’,却也有点好奇香妃到底去哪了,眼见着太监婢女们四散的找了起来,眼见着要有人往这边来,永琪握紧了小燕子的手道“别管了,我们先跑!”
小燕子回头去拉含香,却发现她正要迈步出去,吓得她连忙拽住她的衣服低声喝道“含香!你要干什么!”
含香也早已经紧张的满头是汗,此时旗头上的单穗轻晃着,她苦笑道“小燕子,你们对我的好,含香明白也感激不尽。可这样的场合,我必须出去了。你跟着五阿哥,能走多远走多远,一定要幸福下去!”说着就要推开她的手,却被永琪用力一拉动弹不得,只听见他低声道“你穿成这样出去,不是更要遭人起疑吗!一向着回族服饰的香妃娘娘突然换上了大臣福晋的衣服,让人看见,你到底是与人私通还是预备着谋反呢!”
私通与谋反这样的两个罪名太大,含香被吓得颤缩着靠在了小燕子的怀里,她轻拍了两下背表示安慰,看着外边来回走动的太监宫女与乾隆不住的呼唤的含香,突然定了定心,把含香推到了永琪怀里,自己转身要出去。
永琪被突然塞过来的含香吓了一跳,又看向小燕子的动作连忙眼疾手快的拉住她,再开口时已经是按捺不住的生气与担忧,“小燕子!你知不知道你出去意味着什么!你要放弃我们的爱情吗?”
心被这一句‘放弃’揪的生疼,她忍了忍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可一开口却哽咽道“那不然呢,能走一个是一个不是吗?无论如何,我们在宫里还能日日相见,可含香若是不走,她与蒙丹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她说这话时扭着头不去看他心痛又无奈的表情,可手被他攥的死死的,她低着头一点一点把他的手指掰开,最后回眸挤出了一道笑意,“永琪,我们得帮含香”
她能敏感的察觉到握在她手腕上的颤抖,她长叹一口气准备迈出那一步,一抬眼却看到了施施然走上前去的紫薇。
她与小燕子想到了一处。
眼看着皇上非要寻到香妃不可,六神无主的左右张望着,却刚好看到才换完衣服回来的欣荣,心神一动便有了计较。于是笑着走上前去福身道,“皇阿玛寻香妃娘娘,可是也想到当年回疆公主那一场绝美的飞天舞?”
她刻意将香妃娘娘与回疆公主区分开,就是为了提醒皇上,当初含香是回疆的公主,送给皇上的礼物,那自然可以在众人面前跳舞取乐。可如今她是皇上亲封的嫔妃,是两国和平的象征,再让她和那些大臣家的格格一样抛头露面实在是有失规矩。
乾隆果然察觉到了紫薇话里的意思,也觉得自己实在是醉后失言,正不知如何圆场时紫薇又笑着往前一步,甩了帕子道“欣荣格格那舞蹈确是绝美,紫薇自愧不如。如此盛宴旁人的女儿都各展风姿,紫薇作为皇阿玛的女儿也不能给您丢人。故紫薇请抚琴一曲《长相忆》。”
乾隆连忙应声道“好好好!诸位爱卿,也瞧瞧朕的女儿的本事!”
很快便有人搬来了琴,紫薇行礼后款款坐下,素手轻抬间一曲乐音连成珠玉,让人仿佛置于仙境,伴着泠泠的乐声是婉转清扬的歌声,一句句娓娓道来着绵绵情意。
卿撑莲叶里,君卧乌篷头。
且经一回顾,便结佳缘情。
去时曦光起,归见晚霞生。
勿请勿作罢,迟迟更行行。
挂哉青蒿桨,也放笔墨书。
念佳人巧笑,忆郎君风明。
一阙歌悠悠的荡漾在所有人的心上,小燕子听得泪流满面,望着紫薇低头抚琴的身影转身握住永琪的手,“走吧”
出宫比他们想得要顺利,侍卫们看到是太后娘家人的腰牌并不敢拦,只掀开帘子匆匆看了一眼便放行,萧剑就等在不远处,永琪交代了两句后又匆匆折回宫里,晴儿和紫薇正等在宫门口,瞧见他一个人过来,才长长的舒了口气道“成功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半是激动半是担忧道“成功了一半。紫薇晴儿,明日东窗事发,才是真正的挑战,你们”
“我知道!你放心!”紫薇笑着打断永琪的话,安慰道“你瞧瞧今晚这样的场面,我一个人处理的游刃有余,明日皇阿玛问起来,我也是应付的来的。老佛爷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你与晴儿自小一起长大,老佛爷对晴儿有多好你难道不知道吗?”
永琪笑了下道“这倒是,我小时候可羡慕她的紧!”
晴儿却是忧心忡忡的绞着帕子,担忧道“但是永琪,你们和含香最好还是兵分两路,且向相反方向。我们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却不能保证皇上不派人去找你们。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会允许自己的妃子在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的!”
永琪沉重的点了点头,深深的朝晴儿和紫薇一拜,朗声道“晴儿紫薇,大恩不言谢!”
紫薇笑着摇摇头,“帮人帮到底,永琪我再帮你一个忙。这封信,如果小燕子问起我不依不饶的要回宫,你就给她看。”
永琪惊喜的接过这封信,眼见着他又要拜谢,紫薇连忙虚扶住他,看了晴儿一眼道“你别拜来拜去的了,快问问晴儿,可,有什么想问的?”
两人相视一笑,一齐把目光投向了晴儿,她羞得满脸通红低头悄声道“他,他怎么样?”
永琪好整以暇的抱着胳膊,故意道“谁啊?他是谁呀?”
晴儿沉默了下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般终于抬起了头,定定的看向永琪,“萧剑,他还好吗?”
永琪轻笑出声,也不回答,只转身上了马,手起扬鞭时才回眸道“晴儿,你的这句话,我会帮你带到!”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见永琪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了宫门尽头,尘土飞扬渐渐模糊了眼前的景象,紫薇轻握住晴儿的手,一字一顿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晴儿,你也会的!”
亥时已过,靠在树上的萧剑才听见了久违的马蹄声,小燕子急切的掀开帘子,就看着永琪挺拔的身影立于马上飞奔而来,急匆匆的下了车,在他才一下马就奔了过去,激动的抬头晃着他的手道“永琪,我们逃出来了是不是!”
他笑着点点头,看向另一边牵着手互诉衷肠的含香和蒙丹,摁住她甩来甩去的手臂道“不只我们,含香也逃出来了!”
话音才落就看见小燕子跳了起来,冲到含香身边高兴的要拉着她跳舞,永琪摇摇头满足着看着她这幅欣喜的样子,萧剑却突然走到他身边,难得的好脾气道“小燕子这丫头虽然大大咧咧的,但是看男人的眼光倒是不错。五阿哥,你真的舍得皇城富贵?”
他定定的盯着永琪的眼睛,想从他那双澄澈见底的眸子里寻到一丝丝的不确定与不舍。其实刚刚他等在这里的时候就在思考,永琪在冷静下来之后,独自回到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看着眼前属于他的一切荣华与可能会属于他的江山天下,会不会不舍得,会不会留恋,会不会选择关上永和宫的大门,与这一场本就是个错误的过往一刀两断?
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甚至在期盼这样的结果。
可偏偏,他看到了永琪飞奔而来的急切身影,看到了小燕子欢欣雀跃的神情,看到了两人相依相偎的美好与浪漫。
正如这一刻,他看不到永琪眸子里一丝一毫的犹豫,看不到永琪一丁点儿的退缩,看不到永琪有任何的不舍。
永琪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朗声道“我唯一舍不得的,只有小燕子。”
他必须承认,他在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萧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转身时却突然听见他悠悠的来了一句,“晴儿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他的身影忽得一晃,被永琪扶了一下才站稳,急切的抬头道“她说什么?晴儿说什么?”
永琪对他这个反应非常满意,这人从来都是一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倒的神色,故作高深假得很,难得见他有如此失态的表现,永琪表示十分的惊喜以及激动,于是故意卖个关子道“你真这么关心?”
萧剑却已经等不及,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道“快点说!”
“萧剑!你放开他!”
接了萧剑话茬的竟然是小燕子,她和含香聊着聊着发现永琪不见了转身要找人,结果就看见萧剑这么对永琪,好像这个人总是对永琪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拉着永琪恶狠狠的冲萧剑道“你少在这找我们家永琪的事!”
萧剑啊了一声讪讪的松开了手,永琪却被这句‘我们家’的给激动的找不到北,笑得一脸志得意满的整了整衣领清清嗓子道“萧剑啊,晴儿是我妹妹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啊,那小燕子还是我”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噤了声,咳嗽了一声道“还是我徒弟呢!”又连忙岔开话题“晴儿到底说了什么啊!”
“她说,萧剑,你好不好?”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静止,萧剑抬到半空的手缓缓落下,嘴角慢慢的咧开,嘿嘿笑道“她心里有我!”
永琪和小燕子也相视一笑,却又实在看不得他这一向不苟言笑冷心冷情的人此刻笑得和傻子一样,于是出声道“别笑了!还是先逃命要紧!”
萧剑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清清嗓子道“对对!你们四个,必须得兵分两路。”
“啊?”
“我同意!而且我们这两组方向最好相反,且互相不要知道彼此在哪里。一旦一队被发现了行踪,另外一队还能确保安全。萧剑,你先留在京城,万一宫里真有什么事,还能及时接应尔康!”
“宫里?紫薇她们不会安全是不是?”
小燕子急的满头是汗,握着永琪的手急切的望向他想探究出一点答案,却发现他别过头去不回应,于是更着急的晃着他的胳膊,怒吼道“永琪!你说话啊!”
他长叹一口气,最终还是对上了她那双急的通红的眸子,轻声道“时间太紧,我们先确定了方向,等到了马车上,我慢慢和你解释好吗?”
说完,便和萧剑讨论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文绉绉的小燕子都听不懂,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含香蒙丹往北走,我们往南走!”
马车疾驰在月色笼罩下寂静的树林里,哒哒的马蹄声一下下的敲击着车内人的心。永琪握着小燕子冰凉的手,看着滴答滴答的泪珠一颗颗跳落在手掌上又化开,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小燕子,你不用太担心紫薇了,她是皇阿玛的亲生女儿呀!”
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回想着信里的内容。
字有点潦草,想来是她赶时间所写,又害怕她看不懂,没用什么文绉绉的诗词成语的,就那般直白的娓娓道来。
小燕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是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先恭喜你,终于获得自由,也终于能与永琪长厢厮守。
我知道,你一定刚刚和永琪发了脾气,问他为什么不把我带走是不是?
因为我不想,也不舍得。
我不想轻易放弃我越过千山万水而得来的这个位置,更不舍得这个我娘念了这些年,我也想了这些年的爹。自小饱受那些闲言碎语长大,一朝成为格格,我才发现我舍不得这样好的皇阿玛,舍不得我来之不易的获得的这一切荣华富贵。
所以,你更要珍惜眼前的这个人,他为了你,放弃了远比我要多。我不过是个格格,离开了皇宫依旧能嫁给尔康,这一辈子相夫教子也算平安和乐。可永琪,他为了你放弃了阿玛额娘,放弃了这世上的所有亲人,放弃了生来便拥有也习惯了的荣华富贵,还有可能放弃了未来的万里河山与滔天的权势。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爱。
小燕子,你永远不要对我抱有愧疚,是我我当初误打误撞把你困在了这座宫城里,还差点葬送了你的性命。如今,我也愿意为了你的幸福去放手一搏,这一切不是我对你的恩情,而是我的回报。
如果,你还是心存愧疚,那便把这些歉意都还到永琪身上吧,逃亡之路不易,人生之途更是漫长,你多收敛些脾气,多在乎些他的感受,遇事多考虑对方,也多包容一些。
我娘曾告诉我一句话,相遇的会再相遇,重逢的会再重逢。我相信我们有一天还会再见面,到那时,我们还在草原上手挽着手策马奔腾,身后是爱人坚实的胸膛,眼前是玩闹的稚子娇儿,抬头是明媚灿烂的风光正好,低头是绿草如茵绵延的远方……
祝安好,紫薇书。
这个紫薇,口口声声说她们是结拜姐妹,那难道她就看不出她真实所想吗?
她明明不是舍不得荣华富贵,明明不是舍不得格格的身份,明明就是想替他们再争取些时间,明明就是打算以一己之力承担下所有的责任,为了他们的爱情拼命,明明,她是最善良的姑娘。
她低头想把脸上的泪水抹去,却被永琪摁住,惊讶中抬头正对上他那双亮盈盈的仿佛盛满了星河的眸子,他正低着头神情专注的替她抹着泪水,指腹因着常年握笔练武而磨着薄茧,轻柔的蹭过脸颊,还带着点夏夜的清凉,又带着些难以言明的酥麻感,这般真实的触感让她恍然间发现,眼前的永琪,是真的将永远的完完整整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永琪了。
不是那个肩负着皇子责任的爱新觉罗·永琪,亦不是那个被困在母亲以爱为名织就的金丝笼中的囚徒,更不是那个可能会成为的欣荣格格的丈夫,而是不曾爱过别人、不曾有过婚约、不曾把心里的一丁点儿角落分给别人的干干净净的永琪,小燕子的永琪。
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的喷涌而出,她伏在永琪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天的衣服薄,温热的泪水把胸前打湿了大片,独属于小燕子的气息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与他的心口相遇,他的手轻拍着小燕子的背,好半天听见她呜咽道“永琪,我们放弃了紫薇是不是?”
“紫薇从前告诉我,诗分很多种,回文诗、宝塔诗还有藏头诗。她今天弹得那首曲子就是一首藏头诗,好像是说一男一女相知相遇,实则是一首送别歌,‘卿且去,勿挂念’。我们为了自己的幸福却把她推到了那样的火坑里去。天呐,我怎么能这样!”
她抱着头蜷缩在马车的角落,永琪用力的捧起她的下巴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哭得红肿的双眸蓄满了泪水,一行行清泪无声无息的顺着脸颊留下,她痛苦的抽泣道“可是我不能让紫薇承受这么多啊!永琪,我是不是特别的自私,我们为什么不带她走呢?我不要她给我们争取什么时间!皇阿玛要追就来追,追到了大不了要了我的脑袋!”可却又难过的低下头,搂住他的脖子闷声道“可是永琪,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把你让给欣荣,我舍不得把你分半点儿给别的女人。”
永琪心疼的捧起她满是泪水的俏脸,从木兰围场一见钟情再到南巡途中的表白,又经历了这么多的惊心动魄,他虽然一直很笃定小燕子的爱,却很少听见她这样直剖人心的表白,此时心神触动下只觉得又欣喜又心疼,便不管不顾的吻了上去。
不是急风骤雨,亦不是铺天盖地,只是小心翼翼的轻柔的吻,在额头上在鼻尖上在唇瓣上流连,温热的唇贴着冰凉的脸颊,不染一丝一毫的情欲,只是宣泄着全部的失而复得的珍惜与欣喜,与对未来的不确定与担忧,这些复杂的情感化在绵长而又温柔的吻里一下下的敲在心上,小燕子渐渐止住了泪水,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双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的眸子,搂着他脖子的手更紧,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
踮起脚尖也吻向了他的唇,唇齿相依间嘤咛了一声,“永琪~”
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两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共同靠在马车上听着哒哒的马蹄声,看微风卷起帘子泄进来的半点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