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夏天,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寂静的走廊里,隐约传来病人的鼾声,两组交班的护士正在护士站低语。病房的电子屏不断变动着数字,还有几分钟就午夜十二点了。
一阵电话铃声把我从困意中惊醒,一个带着乡土口音的男人低沉着嗓子问:“你好,请问一颗肾多少钱?”
木木“什么?”我来不及消化对方的问题,激动的声音都变了个调,脑海里毫无征兆地蹦出了网上拐卖人口、器官交易的传闻。
电话那头的人有点急迫,又重复了一遍问:“一颗肾多少钱?”
木木我没听清楚他是要买还是卖,但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碰上倒卖器官的黑中介了。我对这些黑中介非常反感,没想到这些人已经明目张胆直接打电话到医院问行情了。我清醒过来警告他:“私人买卖器官是违法的,我们不接受用来历不明的器官做手术!”
他明显迟疑了一下,带着防备的口气又问了一句:“那买家和卖家怎么交易?”见对方还不死心,我继续劝说,那头的人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刚轮转到泌尿外科,之前只是从同事那儿听说过一些给患者和。器官捐赠者牵绳搭线的黑中介的是那些混混模样的人,拿着小传单,混进病房后就把床单塞给陪床的家属,甚至敢直接放在我们医生的办公桌上。
黑中介的传单上一般只写着这么几个字:“尿毒症特殊治疗”,外加一串号码。漫长的圣元等待中,我知道有的家庭会拨打传单上的号码,也知道结果都是一场空。
我在泌尿外科期间,遇到过很多挣扎的家庭。当中有一个小名叫毛毛的男孩,让我印象很深刻。
他从不主动和我说话,每次查房我都能看到他坐在病床上安安静静翻着仅有的几本旧书,或者一动不动的发呆。他已经到了读高中的年纪,个头却不到1米6,咋一看瘦弱的像个小学生。毛毛患有先天性儿童肾病。两颗肾脏如同正在萎缩的小苹果一样,他的病发展到最后就是终末期肾病。俗称的尿毒症。
他因为水肿就已一发现就已经是晚期,选择只有两个,要么靠透析勉强维持,要么做肾脏移植。过去的几年他每周都要透析三次。每次4个小时。这让他没法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玩耍,透析机和大白褂成了他童年最熟悉的记忆。
我给毛毛做入院检查时。毛毛一直躲在妈妈身后,全程像个小木偶一样静静的站在一边询问病历时,毛毛的妈妈总是扯着大嗓门抢先答话,毛毛的爸爸则很沉默偶尔应和一句。
木木“这次住院是来做肾移植的吗”我翻看着毛毛入院材料问
“是呀是呀”毛毛的妈妈一副兴奋的样子。
木木“亲属肾还是捐献的尸体肾?”10年前尸肾的肾移植手术比例远高于亲属肾,就是价格高昂,普通家庭很难负担。
“别人捐的!医生你放心,我们准备好了的钱”毛毛的爸妈抢着回答。
我所在的省份,做血液透析的病人一年有5万多例,他们等待一颗肾脏的平均时间是7年。毛毛很幸运。我把毛毛一家安顿在4楼我所负责的66号病床。等着那颗拯救毛毛的健康肾脏的到来。
毛毛入院后,我发现他们一家很奇怪。除了开始因为医院规定病人只能有一名家属陪床,毛毛的爸妈晚上轮流在走廊打地铺之外。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这家三口人一起出现过。
有天我一进大楼,病人们在排着队,等食堂送餐大妈打饭。我没有在队伍里看到毛毛一家,我在病房里看他们毛毛的爸妈都不在。只有毛毛坐在病床上吃包子。经过走廊时,我瞅了一眼安全通道的门玻璃。注意到毛毛的爸爸佝偻着背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一手端着饭缸,一手捏着块馒头往嘴里送。我悄悄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的上衣口袋露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于是推开门提醒他不能在医院抽烟。毛毛的爸爸愣了一下,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说:“懂了,懂了,需要的时候敬别人的烟,总不好意思口袋空着勒”
后来每次午饭我都会看到毛毛的爸爸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台阶上。他只给毛毛订了饭,自己总是一个馒头就着咸菜和一缸白开水。偶尔沾点油花,还是儿子吃剩的菜。至于毛毛的妈妈,自从我上次轮休了两天回来后就一直没有看到。
后来我跟夜班护士聊天才知道毛毛的妈妈给自己也办了入院。已经住进了楼下的病房,我和他们家的接触不少,相处也还愉快,但我这时才知道。毛毛要接受的肾脏来自妈妈,不明白毛毛的爸妈为什么要在入院时骗我说肾源来自外人捐献。
“他们家是真困难,主任已经在帮忙申请资金救助了”护士告诉我。
当晚我去66号床看毛毛,把手头多出来的一份饭盒送给了某某的爸爸,过了一会儿毛毛的爸爸轻轻敲响了我的办公室的门。他从门外探头进来一脸感激的表情,他抽出一根烟给我:“医生来,谢谢啊。”我皱着眉又强调了一次医院不能抽烟,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我想问清楚他们为什么骗我
毛毛的爸爸灿灿的笑着,局促的低下头。一个劲的向我道歉。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块了,他告诉我,就在一年前毛毛和妈妈配型成功,已经符合了肾移植手术的要求。但配型成功的消息没换来毛毛一丝开心的痕迹。他已经见过太多人等着等着就离开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甚至不太相信自己能通过这颗肾活下去,但毛毛的妈妈充满了希望,想着终于能救儿子一把,没想到毛毛拒绝手术。
当时毛毛问了一个问题:“如果运气好,妈妈这颗肾脏可以维持到我30多岁,之后怎么办?”
这个困扰了毛毛的爸妈一年的问题。是毛毛自己上网查到的,毛毛发现肾移植10年存活率也就60%,而且术后的排斥反应不可避免。一般一颗肾脏的寿命是在5~20年,他用这些看来的数据来拒绝妈妈。
毛毛的爸爸告诉我:“这孩子的心事一直很重”。
他们一家住在医院附近的棚户区。毛毛的爸爸总在街角等日结的零头,毛毛的妈妈除了照顾儿子还去做保姆,到工地上做饭,当年换肾的总费用得四五十万,手术和药物的花费并不是大头,主要是给捐赠者的家庭提供一笔“丧葬费”,甚至还有“中介费”。这是我们那边捐赠者和病人之间不成文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