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丹阳,乐平里
身穿华服的少女轻轻提着裙裾在巷子里穿梭奔跑。终于,她停下脚步,看着眼前那个一袭白衣的少年的背影,嘴角勾勒出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笑容。
“屈平。”少女小声地唤他。
少年闻声回头,见到来人就笑了起来,眼睛里映着夏夜漫天的星光。
少女低垂眼帘,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到他的身边。她虽然年少,但已经有了世族贵女的气质。
“屈平,你可叫我好找!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看天。”少年声音晴朗,带着不曾掩饰的喜悦与激动,像是在分享珍宝的孩子。
“天?”少女不解,“天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已经黑了啊。”
屈平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指向天幕。
夏日的晴夜,悠远而低垂。极目远眺的尽头,升腾起绚烂的紫气,又伴随着轻软的云消失在黑夜里。
他喃喃地问:“这样的天,是从亘古起就存在了吗?万万年前是如斯,万万年后亦如斯。”
少女不解,下意识接道:“人们都说,万物初始于一片混沌。清者做了天,浊者成了地。”
听到少女的回答,屈平笑了。他转过身去,面向广阔大地:“人们都说,就是如此了吗?”
略过树梢的夜风裹住少年瘦削的身躯,飘飘然仿佛羽化成仙而去。
少女怔愣着听眼前这个人的低语。她羞红了脸,沉默良久后坚定地道:“屈平,你会成为一个好诗人的。”
白衣少年回过头来看她,他身后是无边夜色,万里星河似水;他眼中是光芒璀璨,点点星光烂漫。
“诗人?”少年踏出一步,“我不仅要做诗人,我还要做最厉害的谋士政客,我要楚国在我的手里走向强大,我要所有的平民不再挨饿受冻。”他向前走去,仿佛走进了一池的星光。而他的面前,是隐隐露出雏形的泱泱大楚。
“阿昭,我要你和十万里苍穹的无数星子一同见证–––我大楚必将国富民强!”
很快,梦想便照进现实,一次偶然的机会,少年得到了楚怀王的觐见。大楚的君王赏识他的才华,更惊叹于他的胸怀,便委以重任,封他为左徒。
少年逐渐成为楚王手中一把锋芒毕现的尖刀。他锐意改革,简明法度。他割开王国盘根错节的肮脏血脉,让鲜红的血液涌动而出。他斩断凶狠丑恶的陋俗,让神光照耀在每一个黎民百姓的面庞上。
楚国真的就像他年少时设想的那样一步步走向强大。
可是,祸福轮转。他的举动得罪了太多的人。阴谋的毁谤到底砸在了白衣公子的身上,让他跌落进一池泥泞的污沼。
他不卑不亢地站在大殿上,脸上的线条青涩又刚硬。金碧辉煌的殿堂内,此时却是骇人的沉默。屈平自嘲地勾起了嘴角,他在这片要将人吞噬的沉默中,听到了人们内心的放肆嘲笑。
于是,他不再看他们,而是抬起头,看向阶上的君王。那个人,是世间最威严的王;那个人,手握无上权力;也是那个人,赏识他并给了他亲手改变这个国家的机会。因此,他还怀有一点幻想。
阶上的男人一身锦绣的华服,面无表情辨不出喜怒。
众人不敢直视其锋芒,纷纷跪下。只有屈平瘦削的身影如劲竹般挺立。他扬起玉石般的脖颈,冠冕的飘带飞扬,直视着楚王的双眸。
“臣,不曾有错。”他声音冷冽,和往常一样没有丝毫的波动。
楚王不再忍耐,他怒吼咆哮:“将他押下去!流放!流放!到汉北去,到边境去!”
“臣不曾有错。郑袖是妒妇!乐尚是佞臣!张仪心怀鬼胎!臣不曾愧于君主,不曾愧于大楚,也不曾愧于己心!”屈平站在大殿中央,一字一句,越说越快。字字铿锵,犹如玉石相击。
几个将士上前,想要缚住他的双手,却被屈原甩开。怨愤悲愁郁结在胸,突然,他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衣裳,滴落在雕栏画栋的殿堂,渗透进九万里外的黄泉黑土。
少年时的屈原不曾想到,让他撒下一片热枕的大楚国,不只有尊重豪迈的君王和一路平坦的仕途。自诩为天之骄子的屈原被踩在脚下,任凭他如何呼喊,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于是,深爱着这个国家的屈原,被驱逐出了国都。他被一点点疏远,最终被贬到汉北。屈原挣扎着不肯理睬别国递来的橄榄枝,飘飘悠悠地徘徊在楚国的百万里沃土上。
他顺着长江且行且歌。离开郢都的安定繁华,他见过了洞庭的一江春水,看过了汉北的山川险恶。诗人的足迹跨过大江大河,留下了传说,也把血与泪倾洒在山川湖海里。
周赧王三十六至三十七年,秦将白起伐楚,攻破楚国别都鄢、都城郢,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这一战史称“鄢郢之战”。
那个看似恢宏的泱泱大楚,至此轰然崩塌。
这天下的道理让人觉得可笑,屈原的心中是无尽的迷茫。他一心为国,却形影相吊;有的人只看到那些蝇头小利,国土却在他们手中沦丧。这是他的错吗,他是不是真的应该为了楚国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
他看着悠悠的苍天,和年少时不曾有丝毫的不同。
那天是什么呢?
太阳是什么呢?
“自明及晦,所及几里?”
月亮是什么呢?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什么是明,什么是暗?什么是那漫天的星辰?
他去问太卜,在卜辞里探寻缥缈的天意。
他虔诚地叩问,这世上道理到底是什么?人们宁可用瓦罐去演奏音乐,为雅乐而生的丝竹管弦却被弃置一旁。他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太卜放下龟甲与兽骨,捻了捻长长的胡须,长叹了口气。如果一个人的惶惑背后有百万里名山大川,有无数的血与泪,却仍然倔强着不肯顿悟,那么上天也无法为其解答了。
他看着眼前苦苦挣扎的屈原:“不如去问问你自己的心吧。”
洞庭湖的汨水飘飘缈缈,烟霭洗练成一顷碧波。鸥鸟长鸣,悠远回响,如泣如诉。江上的渔夫撑着钓竿,身披蓑衣佝偻在岸旁。
恍惚间一个男人走来,一袭白衣且行且吟,惊了了渔夫的水鸟。老渔夫在羽翼纷飞中认出了这个男人,楚国上上下下都流传着他的故事,只是男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枯槁憔悴一些。
“你是屈子,楚国的三闾大夫,”他的声音苍老又沙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男人被他认出,抬起头来。老渔夫有些惊讶,他突然发现,这个传闻中失意流浪的屈原,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悠悠地吟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像是回答渔夫的问话,也像是喃喃自语。
渔夫听及放声大笑:“这世间万事万物什么不是在变?圣人也随世而变。你说举世皆浊,众人皆醉,何不举痛饮,与他们相同?何以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
屈原自嘲一笑:“罢了,到底是舍不得这一袭白衣。”
道不同不相为谋,老渔夫不再规劝,缓缓地收了钓竿,驶着渔船行在一江碧水里,渐渐消失在山色缥缈中了,只留下沙哑的小调,在江面上回响。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等到人烟消散时,屈原向前踏了一步,踏进了寒凉的春江水里。
星光璀璨作证,屈子丹心碧血,至死都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