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亦菲在厨房里忙了大半天,总算照着“小红书做菜大全”捣弄出三荤一素四道菜,再加上三林熟食店买的凉菜,姑且可以待客。许亦菲烹饪水平很一般,但今天招待的是王一阳的同事,夫妇俩有必要相互配合,共同营造出传统家庭通常应该有的和睦幸福的场面。
客厅里传来嬉笑声和说话声,许亦菲听见几句“嫂子贤惠”“一阳你有福气”之类的话,鼻腔里不由得喷出一记冷笑。昨晚她与王一阳小吵了一架,就为请客的事。许亦菲认为,同事聚餐应该去饭店,到家里来不合适。王一阳却坚持,还用一口湖北腔普通话发表了长达三分钟的演讲:“能被我请到家里来吃饭的这几个,都是心腹密友,这关乎我的职业前途,请吃饭是小事,在哪里请才是关键……”整套说辞充斥着成功学与关系学理论。
许亦菲听得心烦:“可是我做得不好吃啊!”
王一阳肚腩一挺:“你没听懂我的话吗?现在没人在乎吃什么,吃不重要,重要的是……”
许亦菲轻斥:“我看你是别有用心!”
王一阳只顾往下说,他听不见许亦菲的反诘,满脸的严肃和正经使他的脸色微微发红。二十分钟后,许亦菲举手投降,她答应了王一阳,答应在家里请客,答应充当一名贤惠的厨娘。因为,实在是,她不能确定,那天她彻夜未归,王一阳是否已经知道?许亦菲有些心虚,她怀疑,他是要考验她,抑或,报复她?
许亦菲两手各端一盘菜往餐厅送,脸上挂着微笑,嘴里轻喊“吃饭了”,声音极尽温柔。坐在沙发上的客人听闻,纷纷说“嫂子辛苦了”“哇,我们有口福了”,其中一个女中音,沙哑,但沉着,“真是麻烦了,要不要帮忙?”
许亦菲觉得耳熟,目光投向“女中音”方向,藏蓝西服裤装、方领白衬衣,鼻梁上架一副黑边圆框眼镜,留一头马伊琍式的超短发,目测,比自己年轻,应该四十岁不到。刚才他们进门,许亦菲紧着给红烧鲳鱼收汁,只打了个招呼,没仔细辨认,不想三位客人中竟有一个女人。
许亦菲还没来得及回答要不要帮忙,王一阳抢先说:“小薇你坐,你不用操心这些。”
叫小薇的“女中音”没再说话,许亦菲却想起这声音的出处。昨晚与王一阳吵架后,她不想搭理他,独自在客厅的网络电视里搜了一部电影看,叫《你好,之华》,周迅演的。女主角之华代替去世的姐姐之南去参加初中同学聚会,遇见了自己年少时倾慕的学长尹川,可是当年,尹川喜欢的人却是姐姐之南。参加聚会的同学们不知道之南已经去世,他们很自然地把之华认作了之南……
看电影的时候,许亦菲情绪有些小波动,两周前她刚参加过一场高中同学聚会,有代入感,一两个细节处,她还红了眼圈。没想到,今天第一次见到王一阳的同事小薇,第一次听她说话,那种沙哑但沉着的女中音,几乎与周迅的声音一模一样。想起来的瞬间,许亦菲心头一沉,一个念头从脑海深处浮起:报复这就来了?
王一阳从未在家里提起过他的女同事,许亦菲只听过几个连带职务的名字,譬如“刘总”“戴工”,还有“郭科”,许亦菲擅自理解为刘姓总裁、戴姓工程师、郭姓科长,且都是男性。这会儿,戴工和郭科正在沙发上坐着,女同事叫小薇?还是小魏?姑且算小薇吧,这名字,确实没听过。
许亦菲把凉菜热菜都端了上来,倒也摆满了餐桌,她招呼大家就座,“大家慢用,我烧得不好吃,怠慢啊!”说完就回了厨房。
四人在餐厅开吃,有杯盘交错的声音,以及压低的说话声,偶尔,王一阳冲着厨房大声招呼,“拿个大杯子来,戴工酒量好”或者“再拿几双筷子,我们要提倡公筷”。许亦菲进出好几趟,没人请她就座,好像,他们真的把她的家当成了饭店,把她当成了厨娘、服务员。
许亦菲高度怀疑王一阳是故意的,虽然带有表演性质,但还是让她感到屈辱。其实她没那么想上桌,一个职业女性,不曾有过自卑,也没有受迫害妄想症,他们家不是“男权社会”,平时她在王一阳面前也绝非像今天这样低眉顺眼,她答应他在家里请客,就为息事宁人,不想真的实践起来,哪怕只是表演,竟也感觉受伤。
许亦菲把砂锅端上灶,这是她的最后一道菜,手打鱼丸汤。趁着汤还没煮开,许亦菲去洗手间,门一关,就是一面落地镜,一米开外,身材匀称的女人正与她对视。焗过油的棕色长发,似有若无的裸色口红,鹅蛋脸看起来白嫩紧致。客人到达之前,她特意换了一套新衣,紫罗兰宽腿裤,淡紫色盘扣立领短褂,貌似随意,却是精心搭配,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家庭地位颇高、保养不错的独立女性。唯一的缺点是,许亦菲胸围偏大,穿这种有飘逸感的休闲装,显示不出足够的仙气。不过,倘若叫她选择,她宁愿拥有一对高挺的胸,也不要那种风一吹就倒的所谓“仙气”。这么想着,脑中却闪过餐桌上的小薇,那种超短的短发,需配一张妖娆的脸,在马伊琍脑袋上是合适的,配小薇那张过于瘦削的脸,太男性化。她好像没涂口红?穿一套没有性别特征的藏蓝西服裤装,不丑,可是没女人味儿。
许亦菲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自觉比小薇胜出几筹,唯有年龄是劣势。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民族服装,心里生出些微不安,这个紫色系,是不是过于绚丽了?美是美的,可是,会不会像广场舞大妈?毕竟,她十六岁的儿子都已经上高中了,是该被叫“大妈”了。于是她凑到镜子前,撩起刘海,近距离观察自己的脸,光滑、细腻,没有抬头纹,只要不笑,也没有鱼尾纹,无论如何,不像“大妈”……不对,嘴角边有一块微红的突起。许亦菲嘟起嘴,伸出食指摸了摸,硬块,指甲盖大小,有点痒。她迅速回忆了一下吃过的早餐,半碗红豆粥、一个菜包、一个橙子,没有牛奶,没有鸡蛋,这些过敏源,她都没碰,奇怪了!
许亦菲是过敏性体质,从小碰不得牛奶鸡蛋,吃了就会发荨麻疹,父母带她去医院检查过很多次,医生只给出病因——蛋白质过敏,却没有特别有效的办法,只能少吃或者不吃蛋白质特别高的食物。但还是会有一不小心的时候,发作起来,脸上和口角周边红肿,浑身起皮疹,瘙痒难忍,严重的时候还会发烧、腹泻。
许亦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担心,用不了半天,嘴角边这块指甲盖大小的红斑就会迅速蔓延,很快,她就会顶着一张香肠嘴出现在客人面前。于是出洗手间,找出常备的抗过敏药“开瑞坦”,吞了一粒下去。
许亦菲端着砂锅上桌,揭开盖子,雪白的鱼丸汤,撒着红葱酥,一股鲜香味儿飘出。客人们发出重复的客套,“辛苦您了”“麻烦嫂子了”。言语间,许亦菲看了好几眼小薇,的确没涂口红,眼镜架在鼻梁上,镜框占据半张脸,皮肤过于苍白,有点病态,并且,还是个“飞机场”。许亦菲心头松了松,却见王一阳端起小薇面前的碗,盛了半碗鱼丸汤,放在她面前,“尝尝手打鱼丸,很新鲜。”
许亦菲突然意识到,王一阳与小薇相邻而坐,虽然小薇的另一侧还有郭科,但他完全可以坐在戴工和郭科中间,为什么非要挨着小薇坐?王一阳说:“亦菲,菜都上齐了吧?你也来一起吃嘛。”
许亦菲很想横他一眼,回一句“谁稀罕”,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但这会儿,她忽然没了骨气,连客气话都不敢说,就怕一桌人都巴不得成全她。许亦菲微笑着说“好呀”,转身拉了一把椅子,犹豫一秒钟,把椅子插进郭科与戴工中间,装出一副深谙待客之道的样子寒暄道:“各位光临寒舍,我敬大家一杯,感谢你们对一阳的帮助和照顾……”说着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举起来,三位客人也纷纷举起酒杯。
许亦菲没有把椅子插在王一阳与小薇中间,也没有选择挨着王一阳的另一侧,她把自己安插在戴工和郭科中间。她没想以牙还牙,她只是不想让客人觉得她不够大方、不见世面、不自信,行为便有些虚张声势。
许亦菲敬完酒,坐下,忽然冷场,似乎多了一个外人,就没了话题。许亦菲闭着嘴,给左右邻座的郭科和戴工一人舀了一碗鱼丸汤,接着,餐桌上发出一阵吸汤的声音,以及汤勺碰撞瓷碗的叮当声。气氛有些尴尬,郭科大概是最年轻的,喝了几口汤,终于找了个话题,“嫂子,这鱼丸做得好,你是上海人吧?你和一阳哥怎么认识的?”
许亦菲看向王一阳,王一阳正扭头看小薇。她立即移开视线,脸上浮起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脱落的笑壳,“我和一阳是大学同学,他是我学长,我们是在文社认识的,那时候,我们都喜欢一个叫叶芝的爱尔兰诗人。”
郭科惊讶道:“一阳兄还是个文艺青年?看不出来啊!”
王一阳辩解:“哪儿啊!那天我去文社找室友,正好碰到他们在开朗诵会,就听了一会儿。叶芝的诗,我只记得最短的那一首,叫什么来着?对,《深沉的誓言》,听着啊!”
王一阳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仰头饮下,清了清嗓子,抬着下巴开始背诵,“因你未守那深沉的誓言,别人便与我相恋,但每每,在我面对死神的时候,在我睡到最酣的时候,在我纵酒狂欢的时候,总会突然遇到你的脸……”
冷不丁掉进过往记忆,许亦菲有些感动,可眼前的场面又令她心生疑虑。在同事面前朗诵诗,不是王一阳的风格,他又演戏呢?这么一想,愈发觉得诗里那些句子是有所指的,不知是含沙射影还是自曝隐情。许亦菲平时有些大大咧咧,自从那次彻夜未归,她忽然成了一个总是处于戒备中的女人。
郭科率先拍起巴掌,戴工跟着也拍了两下手,小薇只是微笑,不说话。王一阳得了掌声,像是患了“人来疯”,开始追忆往昔,如何刻苦学习考上大学,如何放弃回家乡去当一名稳定的公务员而是留在上海拼搏,结婚成家后如何贷款买房,如何创出一番并不辉煌但也足以让他问心无愧的家业……饭局几乎成了他的忆苦思甜大会。
王一阳忽然变得这么抒情,看来是酒精的作用,许亦菲逐渐放下警惕,听他继续唠叨:“年轻的时候,就相信知识改变命运,我和亦菲说好的,一个星期只约会一次,不能因为谈恋爱影响学习。那时候穷啊!没钱请她吃饭,约会就是逛马路,华东理工大学周边的路都被我们轧平了。梅陇路、老沪闵路转角口有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每次经过,我就买一个,只买一个,亦菲让我先咬一口,然后自己吃,吃到一半总说吃不下了,我就把剩下的吃完……”说着,王一阳张开嘴,发出“哈哈”的笑声,比大学时代圆了一大圈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许亦菲被他说得鼻酸,眼睛有些发热,赶紧低下头。只听见王一阳长叹一声,“唉——时光如梭啊!”停顿了几秒,突然拔亮嗓子喊道:“老婆,谢谢你!老婆,我爱你!”
许亦菲吓一跳,抬头看,王一阳正仰着脑袋,眯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像一个长年缺爱的人突然沉浸于意淫中,一脸不能自拔的样子。太不真实了!许亦菲眼眶里快要溢出的水分瞬间收回。郭科把大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环,伸进嘴里,发出一记喝彩的口哨。戴工指着王一阳,一边摇头,一边哈哈大笑,“还是年轻啊!”小薇侧头看着王一阳,两眼通红,鼻子也红了,镜片上起了一层淡雾,想必是热泪涌出的结果。
这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刺激?许亦菲想,只觉嘴唇周围一阵热辣辣的刺痒,饭前吞下的一粒“开瑞坦”,看来没起作用,于是站起来,“一阳喝多了,让你们见笑,我去泡壶茶。”说完转身离开了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