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临山,最高处。
喷薄而出的日头,将天边染成了胭脂红,与近处凋敝的景色相印染,那暖色调也带了几分萧瑟的冷意。
立冬了。
她还穿着那身白色纱裙,脸色苍白得像一抹鬼魂。
一米外,有人身姿挺拔,与她并肩而立。
“许湳柏,你喜欢焰火吗?”
她突然转过头,期许地看向许湳柏。
“不喜欢。”矢口否认,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十分嫌恶,手上却下意识地转动着戒指,“只有小孩和A才喜欢,我可闻不惯刺鼻的火药味。”
“真令人伤心啊。”楚沐寒似乎一下子低落了下来,长发遮住了她的侧脸,一眼望去,身形单薄得有些可怜,“这可是我,第一次送人生日礼物。”
今天似乎,真的是他的生日。
手里的动作一顿,许湳柏侧身去看她。
偏女子秀气的眉此刻微微皱起,他的眼神锐利而抗拒,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打量出几分真心,又似乎下一秒就要出言嘲笑。
夜里临海大桥的那场焰火,竟是她送出的礼物?
生日?已经有许多年没人记得,哪怕是字母团的其他人,也不会去在意这么一个小小的日子,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
世人赠人玫瑰,她却赠人毁灭。
意外的,深得他心。
想到这,许湳柏收起了心里的防备,再看她时,莫名地顺眼了几分。
“既然你不喜欢。”思考了一下,楚沐寒伸手抱住了他,冰冷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她笑得狡黠而乖张,“那我只能,把自己打包送给许教授了。”
“银货两讫,概不退货。”
她嘟嘟囔囔地往他西装里钻,娇小可人,像一只莽撞的松鼠。
对于她明显逾矩的行为,许湳柏不迎合,也不拒绝。
“楚小姐,我也很冷。”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
真是不懂情趣的男人。
被他一语挑破,楚沐寒顿时失了兴致,她放开环在男人腰上的手,退回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疏离,却安全的距离。
她的视线投在了半山腰,那里有一片松柏林,在漫山野的枯黄中,只有它依旧郁郁葱葱、苍翠欲滴,就好像从未经历过寒冬。
或许是那绿色太纯粹,看着看着,楚沐寒突然觉得,胸腔里那颗她以为早就死去的心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就像擂鼓一般,催促着她开口。
用平生一腔孤勇,赌一把携手白头。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许湳柏,你看,寒冬与松柏,如此般配,我们也是天生一对,不如就永远在一起吧!反正你举目无亲,我也孤身一人,都是恶毒之人,倒不如互相祸害。”
她一股脑子地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件心仪的物件。
哪怕那是一只刺猬,她也会紧紧地抓住,不放手。
就算是用鲜血,她也要把他的心焐热。
然而,她碰上的是许湳柏。
“嗤——”瞧着她眼中难得的真诚与柔软,许湳柏却有些快意地嗤笑道,“楚小姐,真爱开玩笑。”
被她救起后的种种,涌上他的心头,曾经被践踏的自尊这一刻咆哮着控制了他的行为。
“就算我们一样手染鲜血,也不会是同道中人。楚小姐喜欢掌控,而我不喜欢被掌控。从楚小姐救起我的那一刻起,不就打着拉我入局的算盘吗?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借了楚小姐的手,做了我想做的事。你看,我们之间除了利用,哪里存的下其他?”
说话的时候他甚至带着笑意,眉梢眼底都是不屑一顾,似乎在嘲讽她的痴心妄想。
楚沐寒垂在身侧的手狠狠地攥紧,指甲刺进肉里,有血冒了出来,但她却浑然不知。
她盯着他嘴角的那抹笑,一言不发,眼神却慢慢地冷了下来。
等沸腾的血液重新结成了冰,她也会重新变回那个栉风沐雨、寒冬腊月的楚沐寒,一把无心的匕首,一具无心的躯壳。
“许湳柏。”
风中,似乎传来了裂帛的嘶啦声,有什么东西碎了。
“killer,K,果真名不虚传。”她的声线有些颤抖,惨白的脸色与眼底的苍凉汇成一片。
“这段时间,真是委屈你了。也对,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想想,救下你就像是得了一块鸡肋,实在是食之无味。我楚沐寒,不是非你不可,我的计划,有你没你,又有什么差别呢?”
她有她的骄傲,这骄傲让她永远学不会摇尾乞怜。
“你不过是一个‘已死之人’,像幽魂一样,在这个世上飘荡,就算我放你离开,你也得不到归宿。”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越来越亮,像是有一团鬼火在燃烧,疯狂得、嚣张得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她痛,她也要拉着别人一起痛。
“他,早就放弃了你,你不过是一枚弃子,凭什么在我面前这么嚣张?”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许湳柏深埋在心底的火线,电光火石之间,他出手迅疾,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喉咙。
一贯温文尔雅的脸上,布满了恐怖的怒火,他就像一个恶魔,终于脱去了外衣,露出了凶神恶煞的面目。
或许是他动作太快,又或许是她一点都不想躲。
楚沐寒任由他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甚至还往前送了几分,如同一心送死的囚徒。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许湳柏凶狠而憎恨地盯着她,因为距离很近,她甚至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
这是要将她拆骨入腹吗?
果然,比起平时他那副禁欲端着的模样,还是,这样的他比较可爱。
至少,情绪饱满,生动得像个人。
“许湳柏,我很痛。”楚沐寒突然放柔了语气,尾音带着一团轻飘飘的云朵,有点撒娇的味道,“你看,我的脖子都红了。”
不知怎么了,他鬼使神差地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女子白皙柔软的脖子上,戴着一串项链,亮晶晶的,就像……童年记忆里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放开手。”
她的声音更加轻柔,像羽毛一样掠过他的心头。
听话地松开手,他的眼神迷茫而懵懂,仿佛陷进了儿时的梦里,只不过下一秒,他用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又变回了原来的犀利。
“你竟然会催眠!”
清醒过来的许湳柏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眼底的惊讶甚至盖过了愤怒,他抬手按上太阳穴,那里正突突地跳动着。
“我有说过不会吗?”
楚沐寒撇了撇嘴,意兴阑珊地解下那条项链,随手甩了出去,她就像在丢一件垃圾,一点都不手软。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说完,转身离开,背影冷漠,头也不回。
这场闹剧,由她而起,也由她终止。
之后,许湳柏在山顶站了很久,直到日头高升。
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因为寒冷,脑子也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以前想不通的一下子豁然开朗。
为什么自己催眠不了她,又为什么她说有他没他,没有任何差别?
因为他确实就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之所以弃之可惜,不过是因为……
他苦笑着,自己似乎,又被人抛弃了,还是被一个他狠心拒绝了的女人抛弃了。
但他却生不起一丝怨愤,只是心头痒痒的,好像被蚂蚁爬过一样。
将西装上的褶皱一一抚平,最后看了一眼半山腰上的柏树林,许湳柏决定回别墅,至于楚沐寒的话,他并未放在心上。
女人,不都是嘴硬心软,哄哄就没事了吗?
显然,他低估了楚沐寒的心狠,等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别墅里,一直都是空荡荡的,而如今,却更加冷清。
那个女人,不会真的走了吧?
许湳柏烦躁地坐在红色沙发上,猩红的颜色一向是她的最爱,但此刻他却只想把它撕开。
就像撕开她的伪装一样。
可惜,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的是他。
他不禁有些丧气,张开手臂,整个人往后靠,以一种舒适且颓废的姿势。
柔软的沙发有些硌人,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心念一动,从身下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张小卡片和一块怀表。
怀表老式而富有年代感,由一条细细的银链子系着,圆形表身简单却有着一种低调的奢华,镂空的表盖被雕出了五芒星的图案,精致细腻的刻花,最中央镶嵌着一颗水滴状玛瑙。
邪恶,又纯洁。
“滴答,滴答……”
秒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嘴角不由勾起了愉悦的弧度,许湳柏不客气地将怀表揣进了兜里,这才拿起小卡片。
果然——
许湳柏,生日快乐。
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没有落款,但字迹劲瘦有力,颇有风骨,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将卡片放回盒子里,许湳柏一下一下地将它抛起、接住,睿智的眸子里精光四射,满满都是算计。
半晌之后,他一把抓住下落的盒子,紧紧地握在手心。
突然下了个决定。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楚沐寒,许湳柏,寒冬,松柏。
如果不是到了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又怎么知道松柏的傲岸与高洁?
而如果没有松柏,寒冬也该毫无颜色吧?
他怎么能容许,这世间存在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