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食堂二号窗口的番茄煮鱼片特别好吃。
你吃了三年。
你口味很清淡，在这座惯常吃辣的城市里很不适应。每次去食堂都是固定的几个菜——基本就是食堂里头那少得可怜的几个不辣的菜。
你最喜欢的就是二号窗口的番茄煮鱼片，清淡，酸甜口，不咸。二号窗口的小哥哥都认得你了，每次来不用说，上来就是一勺子番茄煮鱼片。
（二）
你这天有点不高兴。
今天的番茄鱼片里有一根头发，你有点反胃。
你终是没吃下去，端着盘子去了学生食堂投诉处，黑着脸。
投诉处坐着的小姐姐是学校校办公室的，校办公室没几个不认得你的——你是校办的学生处副主任。
小姐姐殷勤地带着你去了二号窗口质问二号窗口的大师傅。
大师傅就是那个认得了你的小哥哥，个子很高，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肤色不算白，但长得很好看，像是个常常会出现在球场的温柔阳光的男孩。
那男孩年纪不大，比你小几岁，技校毕业了就直接来了学校食堂。他炒菜很好吃，他的二号窗口也一直挺受欢迎。
男孩叫章阅文，奇怪叫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名字，一点也不符合他。他本来在收拾盘子，后来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小姐姐教育他，并没有什么不满，还认认真真道了歉。你叹了口气，叫住那校办公室的姐姐：“算了，头发不是他的，那是根长头发，估计是打下手的装盘的时候没注意。”
章阅文抬起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很漂亮，让人想起某种小动物。
你礼貌地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以示礼貌。你很喜欢这个二号窗口的掌勺师傅，不想为难他。
章阅文没做声，继续整理盘子，嘴角挂着浅浅淡淡的一抹笑。
（三）
你重打了一盘菜，安安静静地吃完，正在收拾盘子，看到身边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你的盘子。
章阅文推着垃圾车，一路收着吃完的盘子，刚好到了你这桌，顺手帮你倒了。
你冲他笑了笑：“谢谢。”
章阅文摇摇头：“应该我谢你。”
你刚好打开了微信正要看消息，于是一时兴起，说：“加个微信吗？我挺喜欢你做的菜。”
章阅文小兽一样的眼睛眨了眨，弯了起来：“好啊。”
（四）
这天之后，二号窗口总是悄悄留一碗番茄鱼片，鱼片很多，少放盐，没有葱和蒜。
你终于不用急匆匆赶到食堂跟和你一样吃不了辣的同学抢番茄鱼片了。章阅文很靠谱，常常告诉你哪道菜的食材是新鲜的哪道菜是冷冻的，也会给你先捞起一勺还没放辣椒的油焖大虾爆炒鸡丁什么的，你觉得自己因为伙食不适应而消瘦的身躯逐渐圆润了起来。
你原本愉悦地觉得自己剩下几年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了，没想到那天去吃饭的时候没看到章阅文。
给你留的菜还在，代替他守在窗口打菜的小徒弟看到你就明白了，把放在一边的小碗拿来扣进他的饭盘里头。
你犹豫了一下：“章师傅呢？今天没来吗？”
小徒弟道：“他一早来烧完菜就请假了，好像家里有点事。”
你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那天的鱼片有点咸。
（五）
后来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章阅文还是没来。你在微信上找他，也没有人回。
你有点沉不住气，这天打饭的时候问了问二号窗口新来的厨子。
那大哥不耐烦道：“那个小孩儿吗？他爸爸喝酒喝多了，打死了他妈妈，他回去收尸，也被打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你心里像是蓦地空了一下，开始疼起来。
你没吃饭，现在二号窗口的菜不合他胃口了。他回了一趟校办公室，找了档案部的老师，求了半天情，终于找到了章阅文的档案，打算周末去他家一次。
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仅仅是为了几碗留出的菜吗？
好像不是。你坐在去城郊的大巴上时想，也许是因为，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是第一个给自己温暖的人。
你有很多朋友，但没有哪个是他这样的，话不多，不吹牛逼，但会悄悄地给你一点暖，用自己能做到的方式。
只会嘴上讲义气的兄弟他见得多了，不稀罕。你要去看看章阅文，最好能帮帮他，不管怎么样。
（六）
章阅文家的情况比你想象的严重的多。章阅文小时候爸爸就经常喝酒，喝完酒就要打人，妈妈总是护着他，不让他打到儿子。他家里情况很不好，妈妈前几年刚刚下岗，身体不好，爸爸没有正经工作，还总是打人，差点把他妈妈逼疯。章阅文不聪明，成绩不算好，但好在手脚勤快。他没有继续读书，初中就去了技校学厨艺。学得很好，也懂事，拿到钱就往家里寄，后来知道总是被爸爸拿去喝酒赌钱，就悄悄单独留点给妈妈。
那天他爸爸就是看到妈妈有了钱，想抢过去，妈妈没肯，被一把揪起头发撞在墙上。那个狗男人拿走了妈妈藏好的钱，没管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她。
章阅文很自责，觉得是自己害了妈妈。他绝望地号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好几次真想杀了爸爸，可他还这么年轻，不想因为杀人进监狱。他也想要光明磊落、干干净净的未来，哪怕平平淡淡，哪怕庸庸碌碌。
他不知道法院会怎么判决，可是他其实都不在乎，他只想要回自己的妈妈。这个世上真正在乎他的人已经走了，其实也就没什么必要去关心别的事情了。
没人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只是想着多挣点钱，也许妈妈就能过得好一点。这么多年他都靠想象活着，想象爸爸不再喝酒，不再打人，想象妈妈身体好起来，想象自己能有足够的钱让她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他那么善良一个人，只要有一个人对他哪怕有一点好，他都想着要回报。所以他这么多年都想着妈妈，所以他给你留了半年多的饭菜。
他没什么大的志向，也不敢要求太多，只想要一点点幸福，可是这一点点，就毁在了他父亲身上。
你听着他泣不成声地讲自己的故事，不知道怎么安慰。好像什么言辞在这样惨烈的人生面前都苍白无力。你只能抱了抱他。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照得人心里通透，也照得人心里寒凉。
（七）
后来章阅文的爸爸终于进了监狱。
章阅文知道，今后的路只剩他一个人了，不再会有父亲这块绊脚石，可是也没了母亲这个希望。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若是母亲在世时，父亲入狱，他会狂喜到三天睡不着觉。那是他活了二十年的最大的愿望啊。
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这些都失去了意义，或是没有那么有意义了。
他思考了很久很久，要是妈妈活着，爸爸就永远不可能进监狱。也许报案都没有警察会管。小时候不就是吗？警察叔叔说，夫妻吵架正常，自己解决就行了，还麻烦警察干什么。可是要是妈妈死了爸爸才能进监狱，他宁可不要这样的愿望。
原来一切愿望的实现，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思考来思考去，这永远是个死局。
是他要求的太多吗？
（八）
后来，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你和章阅文一起从法院走出来，看到章阅文在出神，你摸了摸比他还高半个头的章阅文的脑袋。他下巴上的胡茬没刮干净，不再像个孩子了，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你笑着，说：“别多想，要开心啊。”
章阅文回过神来，也笑了笑：“没有。我在想…你还想吃番茄煮鱼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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