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上有一个碌碡。春夏秋冬都在的,下雨下雪都在的。它圆滚滚的,又很沉重,自己不能动,就在打麦场上待着。孩子们有时候去打麦场上玩,看到它了,一起用手推,一起用脚蹬,才能滚动这碌碡。
这碌碡就和过麦有关。
先要矼场。等一场雨过后,把麦秸铺在打麦场上,再把家里的牲口牵来,把碌碡挂在牲口屁股后头,让牲口拉着碌碡,在打麦场上一圈圈地走,轧来轧去的。如果家里有拖拉机,就把拖拉机嘟嘟嘟地开到打麦场来,把碌碡挂在拖拉机头后面,让拖拉机拉着碌碡。也是一样的,在打麦场上一圈圈地转,轧来轧去。不同的是,牲口拉着碌碡,人要牵着牲口。拖拉机拉着碌碡,人坐在拖拉机上。直到麦秸轧进去,打麦场平整瓷实了,再也泛不起尘土。碌碡回到打麦场边上待着了。牲口喘着气回圈棚里去休息了。拖拉机喷吐着一团团黑烟圈也回家了。
麦子就要成熟了。这时候,农人常常去农田里观望,看麦子们的成色,看麦子们的态度。选一个麦穗,剥下几颗麦粒,用手指碾压,用牙咬咬。这个过程,好像是在和麦子聊天,问问麦子是否成熟了,和麦子商量一下,可以收割了吗。麦子说行了,你才可以动手。
割麦子。一家人齐上阵。大人割两拢、三拢,小孩子割一拢。即使是这样,也不完全齐头并进,大人总要比孩子快。因为他们已经割过很多麦子了。他们熟悉镰刀、熟悉麦子。小孩子没有经验,开始还要大人教。右手握住一把镰刀。左手拢住一把麦秆。镰刀在麦秆上一割,要果断干脆,一把麦秆就被割断了。就这样一把把地拢,这样一刀刀地割。熟能生巧,越来越快。这时可能就割到手指,割到大腿。割到手指,手指会流血。割到大腿,大腿会流血。不像麦秆,麦秆是中空的,像一根空管子,割断了不流血,也应该不会痛。一旦受伤了,孩子就去休息,去玩耍了。这时候,可能遇见麦地里浑身毛绒绒的大蜘蛛。他很好奇,用手去抓,就被大蜘蛛咬了手。刚被镰刀割伤,又被蜘蛛咬伤,伤上加伤,痛上加痛。但从此以后他知道了,大蜘蛛不能轻易碰的。
割下来的麦子,放成一排或者一堆,再用几根麦杆作绳捆成一捆一捆的。要会打结,捆得很结实,所以一般由大人来做。接下来,要往打麦场运麦子了。家里有一头牛,就用牛拉车;家里有一头驴,就用驴拉车;家里有拖拉机,就用拖拉机拉;家里有三马子,就用三马子;家里有手扶拖拉机,就用手扶拖拉机。我们家这些都没有,只有一辆人力三轮车,就用人力三轮车。
把麦子装上车。开始好装,就一捆捆的往车上装,后来越垒越高,不好直接往车上装了。就派一个人踩着车座子进到车斗里。由这个人在车上接住从车下送来的麦捆。是用铁叉叉住麦捆送上来的,要小心被铁叉伤到。但是能防住铁叉,却防不了麦芒。麦芒像针尖一样锋利,扎在身上刺痒刺痒的。会把身上各处,手臂上、大腿上、后背上,划出一道道的伤痕。因为天气炎热,劳动匆忙,又实在顾不上这样的伤。
虽然只是一辆小小的人力三轮车,最后也垒得高高的,像一座小房子。父亲骑着三轮车,沿着田野里那些土路,把麦子运送到打麦场。他不会很快,因为他不是牲口,也不是拖拉机,他是靠自己的体力。这样满满一车麦子,如果稍一倾斜,就有翻车的可能。要是翻了车,可就麻烦了。所以遇到沟沟坎坎,他都下车推着走。
把麦子在打麦场铺开,晒麦子。像摊鸡蛋饼一样,铺得很匀称规整。隔一阵子,要翻场。把上面的麦子翻到下面去,把下面的麦子翻上来,像是把鸡蛋饼翻个个儿。太阳火辣辣的,既晒着麦子,也晒着人。所以人头上要戴个麦秸编织的宽边草帽,或是在脖子上搭一条凉水打湿的毛巾。脸上的汗水流得太多了,就顺手用胸前的毛巾擦一擦。翻好了场,再回到场边的柳树下,坐在树荫里,看着打麦场上正在晒的麦子。晒呀晒呀。晒吧晒吧。如果饿了,就坐在树荫里,吃篮子里的油条,从家里带来的饭。男人愿意喝啤酒。女人和孩子愿意吃冰棍。会有骑着自行车来卖冰棍的,大多是孩子,车后座上放一个冰棍箱子,因为打麦场的人又累又热又渴,这生意很好做。
天说变就变。晴天突然变成了阴天,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麦子还都铺在打麦场上,这时候靠一家几口人是不可能把麦子收起来的。这可怎么办?天气是无情的,但人是有情的。粮食是最珍贵的。看吧,乡亲们都来帮忙了。各人手里拿着铁叉、扫帚、木锨、簸箕、叉耙,用什么的都有。这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刚把铺开的麦子收拢起来,暴风雨果然就来了,豆大的雨点铿锵有力地砸下来。砸在刚收拾好的打麦场上,砸在铺盖着塑料布的麦子堆上。
天转晴了,再把麦子铺开,继续晒。晒好了麦子,轧场。还是要用碌碡。要用牲口和拖拉机。牲口身上又挂上碌碡,拖拉机头又挂上碌碡。牲口围着打麦场一圈圈地走呀走呀。这次应该更加困难了。因为打麦场上铺了厚厚的麦秆,天上挂着一颗更加毒辣的太阳。不管是牛是驴是骡是马,走起来都深一脚浅一脚的。虽然困难吃力,但又必须向前,就只好往前走。低着头或抬着头,张着嘴或闭着嘴,叫唤着或沉默着,都在往前走。人牵着牲口,也在跟着走,也被太阳照着。要是拖拉机,经过厚厚的麦秸杆,蹦蹦跳跳的,好像很轻松。
起场。是用铁叉子把轧好的麦秸杆收敛起来,剩下的留在打麦场上的麦子,用叉耙、扫帚把它们聚拢成堆。等待一个风好的时候。风向和大小合适,就开始扬场。扬场,需要用木锨。样子和铁锨相像,但是头是木质的。用木锨铲起麦子,朝着半空中一扬,木锨中的麦子飞洒出去,一颗颗的麦粒在空中散开,麦糠和麦粒分开,麦糠随着风飘飞而去,麦粒又落回到打麦场上。
扬完场,麦粒堆成了小丘。再扬一遍,麦粒就更干净了。一颗颗的粮食,全是浅棕色的,饱满又好看。我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蛇皮袋子。有人撑着袋口子,有人用簸箕往袋里装麦粒,还有的要不断用扫帚清理。等到麦子都装进了口袋,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数一数,总共有多少袋。这可是一年的收成,一年就收这一次麦子,一家人一年就吃这些麦子。等把麦子用车拉回家里,天已经黑了。但我们的麦子已经到家了。
过完麦,再去打麦场,会看到新增的麦秸垛。这麦秸垛是新鲜的,蓬松的,高大的,像巨大的蛋糕放在打麦场边上。可以在麦秸垛里掏个洞,钻进去玩,甚至在里面睡一觉。也可以爬到麦秸垛上,去看更远处的风景。又会看到那个沉重的碌碡。它还是在打麦场上静静待着,很可能还是在同样的位置,还是在同一棵柳树下,好像就没有移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