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做这么令人愉快的梦了。在梦里,小波大踏步走在街边的树梢上,轻风拂面,鸟儿啁啾。想不起来是谁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感到彷徨无助,不妨去梦里找找命运的启示。
他们有约在先,如果她外出,就把钥匙塞在门口地垫下。她锁好门,掂了掂钥匙,犹豫着改变了主意。房子是他婚前付的首付,当然归他,他答应她再借住三个月,今天到期,但她还没准备好搬家。为了结这个婚,她辞掉工作,离开家乡,现在,工作没有了,婚姻也不在了,他却说,还好没孩子。她又愤怒又伤心,但找工作的紧迫感冲淡了一切。
今天出门不为面试,只是想去找找梦里御风而行的感觉。风中有股醇厚的香味,毕竟快要入秋了。她在树下站了一会,转身往地铁站方向走。有树的地方,地下必定是根的世界,据说有些树根比树干还要长。在树根间穿行,算不算另一种御风而行呢?她知道这想法有点疯狂,但总比坐在家里等他来收回房子然后吵一架要好。
上了地铁,她在脑子里展开地图,意外地发现这条线跟梦中的行道树方向竟然正好是重合的。
一路出神,待反应过来时,已到终点站火车站,这时她已处于彻底放空状态,浑浑噩噩被人流卷进了本埠出发层,除了买张票出发,似乎已没什么更好的出路。她在手机上点了那趟通往北京的G字头火车,半小时后出发。这个季节,北京的树叶应该正在变红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先去看看那些只在视频里见过的红叶再说。
火车开动前一分钟,邻座才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老远就闻到了香水味,她故意不朝那人看,一想到要在这种味道中浸泡五个小时,就很有压力,这人真不知道喷这么多香水对别人是一种骚扰吗?她缩紧身体,往窗边靠。窗外月台上,另一列车刚刚进站,旅客被源源不断地吐出,她喜欢看远处的人,那些无人注意时的表情和动作,比近在身边的人可爱得多。
邻座窸窸窣窣的响声终于结束,小波在余光里瞥见一只灰色笔记本电脑已经搁在了伸缩小台板上,真是个大忙人哪,但愿她不会在电话里高声大嗓谈生意。她遇到过很多分秒必争的人,健步如飞,旁若无人,一边敲键盘一边接电话。小波又往窗户那边靠了靠,现在她几乎是半个屁股对着那个人了,尽管如此,还是逃不脱香水的追击,简直就是用气味宣示主权的动物。电脑开启了,键盘声如间歇性暴雨。和这人相比,小波的行程就像个过时的老人,没电脑,没书,只有手机和钥匙,装在一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包里。她怀疑整列火车上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没有行李,没有目的,兴之所至爬上火车,似乎只是为了坐在窗边托腮沉思。失业快三年了,想法很多,此消彼长,反反复复,她急切地希望有一个想法能脱颖而出,听说人在运动着的物体上思维更活跃,她期待这个了不起的想法能在每小时三百公里的火车上横空出世。
餐车推过来了,邻座在买水,那声音让她浑身一震,她偷偷扫了一眼,天哪!果然是她!真的是她!她还是老样子,女干部式短卷发,鼻孔很大的高鼻子,颜色发紫的厚嘴唇,黑色毛衣外面挂着一根金链子,再搭一条鲜艳的小丝巾,电脑上似乎是工作界面,反正不是在看电影。有三年没见了吧?她下岗多久,就有多久没见到她。她就是在她手里下岗的。冤家路窄啊。
小波第一个反应是侧过脸去,假装没认出她来。保持这个姿势不到一分钟,小波决定还是算了,整个行程有五个多小时,她不想太为难自己。
调整一番面部表情后,小波很有节制地释放出一连串惊讶:梅——总!真的是你吗?这么巧!
梅总也很吃惊,眉毛都快飞到发际线那里去了。咦?短短几秒过后,眉毛落了下来,视线重新回到她的电脑上去:没想到是你!
你还是这么忙啊?三年前,她鞍前马后跟着跑的时候,总是称她您,现在她决定改口,直呼你。
是啊,忙死了!梅总似乎并没觉察到她已偷偷改口。
想起来了,火车开动前,她挟着一股小风冲过来的声音,明明就跟以前冲进办公室一模一样,结实的鞋跟越来越重地敲击地面,还在门外就开始解围巾,脱大衣,边走边吩咐她干这干那,一副忙得头顶冒烟的架势。可在小波看来,她根本就不用忙成那个样子的,都是她把事情做得太早了,专家还没来,她就电话指示小波订会议室、订房间、订餐馆、订标语、协调参会人员,等小波把一切都按她的吩咐做好了,贵宾都要到了,才发现与预期不符,来的人不是三个而是四个,不是三男一女而是两男两女,所有的预订都要立即改正,包括标语、站牌也要马上重新来过,因为活动主题已有微调。小波在心里抱怨:既然现在改都来得及,又何必那么早就准备呢?当然,这话她并不敢说出口,梅总一出现,就像十米浪头的大洪水,什么陈述,什么分辩,想都别想,一切的一切,瞬间化为齑粉。真是奇怪,一个女人,身上不知哪来的那股说一不二的煞气,起初小波以为自己是新来者,又地位低下,对她充满天然的畏惧,后来发现,平行部门的人也都有点忌惮她,才意识到她的威风凛凛近乎与生俱来,守在这个小部门真是委屈她了。
第一次听到梅总的声音,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种人。小波是以引进人才配偶的身份进入这所高校的,虽然进来的理由让她有点不爽,但毕竟是高校,是大城市,比她那个小城的小职位更有吸引力,一咬牙,就决定了。整件事情是人力资源部在与她沟通,办妥一切人事手续,人力资源部一个温柔的女士带她去报到时,才知道她的部门负责人梅总正在出差。女士给了她梅总的电话,让她自己联系报到时间,同时委婉地提醒她,一般来说,梅总出完差,会挑红眼航班回家,到家通常都挺晚,所以最好不要太早给她打电话。看来这个梅总很敬业,也很受人尊重。
小波依照人事部的指点,在第二天下午拨打了梅总的电话,无人接,只响了三声,她就挂了,也许出差还没结束,也许正在开会。过了两天,猜她应该回来了,又在下午拨打了第二次,还是无人接,也许是出长差呢,赶紧挂掉。两次都无人接听,她有点不敢再打了,再打就成骚扰了。一个星期很快过去,还没有正式报到的小波忐忑不安,胆战心惊又打了第三次,这一次有人接了,一个柔和圆润的女声。她眼前立刻幻化出一个妆容精致、衣着典雅的女士,珍珠项链衬着白皙的脖颈,精心修剪的眉毛,淡雅润泽的唇膏。她相信这声音一定来自这样一位女士。
不好意思我出差了,刚刚回来,等我稍微休息一下,到了办公室再打给你好吗?
这一休息又是八九天,小波心里再怎么急,也不敢打电话了,人家说得很清楚,你不要再打我电话了。终于等来梅总的电话时,已是十多天以后的下午四点多,小波又度过了焦虑的一天,正打开冰箱,开始为晚饭做准备。梅总明亮而柔媚的嗓音仿佛为房间里带来一束玫瑰色的光线。你现在有时间吗?可以过来我们谈谈吗?小波立刻解下围裙,拢拢头发,抓起粉饼在脸上拍了两下,就冲了出去,本来想换身衣服的,一看时间,来不及了,马上就要下班,估计梅总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空当,可不敢耽误。
没有听上去的那么年轻,也没那么雅致,烫过的短发未经造型,有点老气,短袖西装套裙虽然笔挺,但宽松得像大了一号的工作服。她知道电话里那个动听的声音是怎么来的了,梅总是笑着说话的,只要她开口,脸上就挂着笑,那个笑似乎与她内心无关,仅仅只是嘴唇的动作,嘴唇裂开,带动笑肌,笑肌压迫咽喉,改变声道,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蜂蜜里浸泡过一样,甜甜的、黏黏的。
总的说来,小波的工作就是内务,接待、财务、文秘、跑腿,以及各种临时性工作。她觉得完全没有问题,何况梅总说过,忙的时候可以找几个勤工俭学的学生来帮忙。交代完工作,梅总突然换了个频道。你不只一百斤吧?小波脸上一热,当初人力资源部给她寄过一张表,除了基本信息,还有身高体重,在填写体重时,她稍微耍了点心机,将五十五写成了五十,觉得这样好看一点,十斤而已,谁能一眼看出一个女人是一百斤还是一百一十斤呢?实在不行,她可以说自己是不小心临时长胖了一点,不能算不诚实。
要注意哦,我不喜欢太胖的人。
小波浑身一震,差点夺回自己的信息表,大不了不要这份工作,大不了回到原来的地方去,那里从来没人嫌她胖,从来没人敢这样当面侮辱她,一百一十斤而已,一名内务,又不是模特。当然,回去已不可能,她已经正式调过来了,真要回去,原来的单位还不一定能重新接受她呢。
回家的路,小波走得很慢,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跟梅总的相处不会那么顺利。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只是一阵风,当你仰着脸去迎接她时,却发现风里挟带着沙石。
梅总在旁边飞沙走石一般敲起了键盘,小波咬着嘴唇给自己打气,这回一定要抓住机会跟梅总“好好聊几句”,她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每每遭遇冲突,无一例外都是含恨下场,事后才想起该这么说,该那么说,为什么不说那件事,为什么不说这件事。这两三年来,她没少在心里为“好好聊几句”做准备,可惜她跟梅总几乎没有碰面的可能,没想到机会就这样不期而遇。但是,该从哪里说起呢?
你去北京干什么呢?梅总在键盘声的间隙向她发来询问。
不干什么。梅总问得漫不经心,她也答得敷衍了事,她相信她的不敬已经通过刚才的回答传达过去了。还没想好如何开聊之前,她必须从现在开始慢慢造势。
有小孩了吗?
当她说没有时,她听到梅总停下了敲键盘的手。不打算要了?丁克族到后来也有很多烦恼的。
怒火就在这时腾的一下升起来了,如果不是梅总打乱了她的计划,她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个新手妈妈,她本来的计划是结婚第二年就怀宝宝,但她后来敏锐地预感到,在梅总认可她之前,宝宝计划风险太大。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但无论如何,孩子不宜作为此刻释放怒气的切口,她跳开话题,望着梅总不大礼貌地说:第一次看到你穿裤子呢,你以前总是穿裙子,大冬天也不例外,他们都说你是在模仿英国女王。其实没有他们,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即兴的、有点刻薄的、带点挖苦的想法,希望梅总全数收悉。
因为我退休了。退了有半年了。
小波调整一下坐姿,现在她面向梅总了。应该马上被原地返聘了吧?你们这些人,好像都是这么个套路。
干吗要接受返聘?自由自在多好。
小波朝她的电脑扫了一眼。那你还这么忙?
退不退休,我都不会停止做事的。说说吧,为什么不想要小孩?她执拗的语气让小波想到以前她催问工作进度的样子。
复制我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倒是你们这样的人应该多生。她鼓起勇气扔出了第一发炮弹。
梅总似乎根本不打算接招:怎么会是复制?肯定比你强,这是进化论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