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所有名的中学。高考那几天，上午和下午都有考试，中午吃完饭，我拎着水壶去热水房打水，热水房在我们宿舍楼和食堂后面，走在那条亮晶晶的小路上的，手里都提着一个水壶，女生可能拿个水瓶。女生宿舍楼就在男生宿舍楼对面，两扇黑漆铁栏门寓言似的对着。每次从宿舍楼里走出来，就可以看到女生宿舍楼里的那个雕塑，是一个西方的女神像，但不清楚是自由女神还是爱情女神。还可以看到挂在楼道晾衣绳上的衣服。她们的衣服挂在晾衣绳上比穿上她们身上更神秘。
热水房里烧着大锅炉。我见过那个烧锅炉的师傅，他不断用平头铁锹铲起煤块往锅炉里送。有人去打水，也许是怕煤灰溅到我们身上，他就暂时停下来，两只手拄在铁锹把儿上，有时候还用铁锹把儿顶着下巴，看起来好像铁锹变成了他的身体。他很瘦小，瘦小得不太像人。
热水管上冒着热气，水龙头不断滴着水，整个水槽里滴滴答答响。谁也无法阻止这样的滴答。我把水壶上的木塞拔下来，把水壶放在一个水龙头下面，拧开水龙头，就有一条激昂的水柱喷射下来。那水柱富有激情而缺乏理智，可以代表我的一段青春岁月。
我提着那壶热水往回走时，看到了宿舍楼后面那盏路灯。在白天它毫无起眼，到了晚上，它才会发出光。我的床铺挨着窗，它就站在窗外，我也就挨着它的光亮。夜里睡不着，借着它的光，我偷看那种印刷成薄薄小册的大字号的宋词。夜里偷偷摸摸看到的宋词好像比白天看到的更美。
我走到宿舍楼门口，看到向杰端着一个脸盆出来，后面跟着我的几个舍友。脸盆里盛着三条红鲤鱼。脸盆在向杰手里颠簸，三条鱼就在盆里晃动，拍打着鱼尾巴。一些水花从盆里溅射出来，为了躲避水花，向杰的头向后倾着。
我走上去问向杰：“哪来的鱼？”
向杰说：“湖里钓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还没有考入这所高中时，我就知道这里有个湖，我幻想着在湖里游泳，和女同学一起坐在湖边，很浪漫地面对着湖，吹湖面上飘过来的风。当我真的进入这所中学才知道，那个湖最好不要靠近。有人到湖边散步，一脚踢出去，把一颗石子踢进湖中，正好被校领导看到，结果被罚款五十，还全校通报批评。现在向杰竟钓了湖里的鱼。
我说向杰你是疯了吗？向杰笑了，他说，你是怕我被开除吧？你可以去湖边看看，在湖里钓鱼的人多了去了。我问他们要去干嘛，向杰说：“去开水烫活鱼！”二马说：“没错，去开水烫活鱼！”听起来都残忍，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我也跟着去了。到了水池，向杰把滚烫的热水直接冲在鲤鱼身上，鲤鱼使劲扑棱了几下，水花溅射到打水的女生身上，那女生尖叫了一声，说了句：“有病啊！”跺着脚气呼呼走了。我们都看着她的背影大笑。很快水盆里的鱼就安静下来了，再也不动了，只有鱼鳞被热水冲刷得翻来翻去的。“鱼被烫熟了，哈哈，熟了！”向杰觉得很有趣。死鱼该怎么处理，向杰发呆了一会儿，显然之前没考虑该怎么处理死鱼，光想到开水烫活鱼的精彩了。向杰把死鱼向着墙外抛去，连那个脸盆一起丢了出去。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考试完就毕业了，脸盆也该下岗了。
我问他们怎么钓的，他们说，湖里的鱼傻得要命，你把手掌伸进水里，鱼都往你手掌里爬。他们是把针烧弯曲了，做的最简单的鱼钩，鱼钩上挂点面包屑，用手提着线钓的鱼。我想去湖边看看，我想那场面一定很壮观，要知道，三年了，那个湖都是风平浪静的，谁都不敢染指一下。我也想钓鱼。我说，你们用的鱼钩呢？他们说，王刚拿着呢，王刚还在钓。
我来到湖边，湖边果然热闹，但没有看到王刚。湖里的红鲤鱼成群结队，抢着投进湖里的面包屑。有的鱼翻上了其他鱼的脊背，还有的鱼自己跳上了岸。有些人坐在湖边，湖边铺了很多卵石，他们顺手把石子往湖里抛。这会儿谁都不担心罚款了。我突然感觉手很痒，我也拿起一颗石子，投进了湖里。那感觉确实爽，我无法形容的爽，痛快。我就又连续投了几颗。往湖里投石子的人很多，整个湖面上就像在下雨，噼噼啪啪的。噗通一声，一个大水花泛起来，那是有人把一块砖头丢进水里。湖水像煮沸了一样，到处冒水花气泡。完全打破了之前的沉寂。
湖边的草地上坐着不少人。那块草地本不允许人进去的，只看到过狗在里面追蚂蚱。我也走进去了，真是新鲜，真是酥软。我认出草地上的一对男女，男生靠着那个树干坐着，女生像个大婴孩坐在他腿上，双手充满情意地搂着男生的脖子。这不是学校点名批评过的那对情侣吗？他们的故事我们都知道，那个晚上这对情侣躲在教室里，没有回宿舍，被拿着手电筒的巡逻队逮到。巡逻队问他们不回宿舍，在教室里干什么，他们说就是坐着，什么都没干。连我们都不信。学校禁止谈恋爱，我们那里叫搞对象，有些受不了的，傍晚躲到小树林里约会，得知这个消息，校领导组成巡逻队，每天晚上都在游弋。那几个校领导被我们称为“爱情杀手”。在全校大会上，两个人一起走上讲台，面对着全校两千人，罪犯似地作检讨。因为他们反省的态度还不错，才没有被开除。
我看到王刚坐在草地上，我一眼就能认出是王刚。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问他：“王刚，你钓鱼怎么钓到草地上来了？”王刚的一只手在草地上摸了摸，摸到他的近视镜，把眼镜戴到鼻梁上，看到我才说：“宿舍长，真他娘是你！听声音就听出是你。”王刚使劲抬头看我的脸，他的脖子就伸得特别长。我说：“你钓的鱼呢？他们说你在钓鱼。”王刚把手掌往下挥挥，“宿舍长，能不能坐下说话，显得你很高大是不是。”我就坐在他面前。他说：“钓的鱼我又放回湖里了。鱼他娘的太傻了，我都不好意思钓了，没意思。没劲。我就是想看看湖里的鱼到底长啥样的。原来就是鱼样。我他妈还以为浑身镶满钻石、满口金牙呢！咱学校的鱼金贵啊，不让碰，连湖都让碰。”
我问：“鱼钩呢？”
“鱼钩也丢湖里去了。”
王刚躺在草地上，把眼镜摘了下来。
王刚的眼镜镜片破裂过，他拿着破眼镜对班主任说，周末要出去配眼镜。学校是封闭式的，一个月只月底放假两天，平时不能出校门，除非有特殊情况。如果不配眼镜会影响学习，算是特殊情况，王刚就获得特批，那次出了校门。没过多久，王刚又拿出一副镜片破裂的眼镜对班主任说要出去换镜片，班主任很英明，一点都不蠢，他仔细打量那眼镜，似曾相识，他说：“这不是上次那副眼镜吗？拿以前的破眼镜来诓我？！”王刚的诡计就这样被识破了。王刚只不过是想出校门，我们问过他出去干嘛，他说，学校里太闷，感觉呼吸困难，只要出了校门，立马一身轻松，连风都变得清爽。他说他就沿着马路走。
王刚说：“宿舍长，你这个乖学生也违反校规了。”我知道他是指我进了这片草地。“你现在坐的这块草地，以前可只有校长的狗才能进来。”显然他也看到过校长养的那只狗。那只狗很风流潇洒，喜欢追草地里的蚂蚱、蝴蝶。但是它的肚子肉滚滚的，怎么也跳不起来。我说：“反正毕业了，也该坐坐了，不坐都对不起这片草地。”王刚说：“这个傻逼学校，简直就是监狱，关了我三年，整整三年。”王刚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年啊，老子最美好的三年。本来应该找个小姑娘美滋滋谈恋爱的。”王刚脑袋一歪，往草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粘在一棵草叶上。
“三年下来还能活着，就是胜利者。”我说。
“可不是，我好歹没抑郁，没跳楼。”
有个同学就抑郁了，别人都去上课，他没去上课，他在宿舍里，割破自己的手腕，然后把血滴在每个人的床铺上，像在做一种自娱自乐的游戏。然后他把自己的被褥从三楼的窗口丢下去，做完这一切又把自己从三楼窗口丢下去。我总是想他在空中速度极快，可能来不及想什么就掉到地上。他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是他发出的最后一声响。他的身体开始往外溢血，血在石板上优雅地蔓延。蔓延的积血像蛇头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什么。
我又看了看那对情侣，男生还是靠着树干坐着，女生头枕在男生腿上。他们的姿势不管怎么变换，都是那么美妙。总算是熬到头了。当时被批时那么可怜狼狈，这会儿又那么幸福。王刚突然说：“宿舍长，我有话要想对你说。”
王刚的口气有点不对劲。他说话总是吊儿郎当的，突然郑重起来倒感到别扭。我说，你想说什么。
王刚说：“马上就毕业了。别管将来怎样，上大学也好，回家种地也好，去城里打工也好，那都是将来的路了。我高中几年吊儿郎当的，就是在混，但我没有什么遗憾后悔的，我就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晚上我老说话。还和你说过脏话。希望你不要记在心上。”
王刚用一只手掌盖住自己的双眼。我看着他那张遮挡住一半的脸，看到他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动着。王刚确实晚上爱说话，我是宿舍长，要维持宿舍纪律，有一次他发毛了，说了一句：“宿舍长而已，你他妈算老几！真拿自己当领导啊！”
“其实我也想想说话，想跟你们一起聊天。”我说。
高考最后一门科目结束，我们回宿舍楼收拾东西。整个宿舍楼开始欢庆。先是书本被撕成碎片，雪花那样从楼上飘飞下来，洋洋洒洒，蔚为壮观。后来水壶掉下来了。一个个水壶从楼上丢下来，落在石板地上砰砰地破碎。我又想到那个跳楼的人，是不是就像水壶一样掉下去的。再后来，有人把楼道里一人高的垃圾桶抬着丢下去。垃圾桶掉到石板地上，弹跳起来又落下，在石板地上滚动。
平时好管闲事的保安，此时温顺得很，他站在屋檐下，探头往楼上看。他再也不指手画脚，再也不颐指气使，他的小分头依然帅气，他的眼神依然犀利，但是他再也不管闲事。反正憋了三年了，忍气吞声三年了，任由你们砸吧摔吧，只要别伤到我就好。我觉得他躲在屋檐下就是这样的心理。他甚至还点上一根烟，抽着烟看楼上的热闹。他也喜好热闹，他不过二十来岁。有人站在楼上向楼下的保安摆手，那人说：“送你一只水壶！接住喽！”那水壶就向着保安飞过来，撞击在屋檐上碎了。
保安在屋檐下探出头对着楼上说：“没接住！”
“这次给你俩！”楼上的说。
两个水壶同时飞下来。
水壶落地砰得大响。壶里还有水，水溅射出来。保安从屋檐下探出头来，说：“真他妈响，简直就是炸弹，差点炸到老子！”
楼上的哈哈大笑。“要不要你也上来丢几个炸弹，还有水壶为你留着呢。”
保安说：“算了，我怕我上去，你们把我丢下来，我看你们他妈都疯了！”
“哈哈！哈哈！”楼上的人都在笑。
王刚端来一盆鲤鱼。隔壁宿舍钓的。王刚冲着楼下的保安喊：“湖里的大鲤鱼，满嘴金牙，接好了！”王刚双手握住盆里的一只鲤鱼，挣扎的鲤鱼奋力摆动身体，到了手了鲤鱼又摔到地上。鲤鱼在楼道地板上欢蹦乱跳。王刚一手按住，扣住鲤鱼的腮，向着保安丢过去。
鲤鱼从楼上斜着飞到楼下，在空中做了几个鱼的动作，到了地板上就死翘翘了。我们在楼上看到保安握住鱼尾巴，鱼头弯曲下来。保安亲了一下鱼嘴，说：“晚上炖鱼！”
“都给你了！”
水盆飞下来，盆落地摔得粉碎，盆里的水四射飞溅，几条鱼在地上扑腾。最后鱼身上裹满了碎纸屑。已看不出是鱼。纸屑上满是碎裂的文字。已看不出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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