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世(终)
“阿羡,方才爹爹跟蓝先生商量了一下,想让你再去云深求一次学,补上上次的课业,蓝先生答应了。”
“啊?为什么?”
“这几天阿吟跟金公子吵得凶,金宗主在席间提议让蓝先生把他们带去云深教导,但舅舅说阿吟的紫电伤还得回眉山的青雪寺治疗,所以名额就空出来了。爹爹想起你当初也没听成学,就把你的名报上去了。”
听江厌离这么一说,江晚吟不由得耸肩。
“不会吧……得,等去了云深,我就替师妹好好揍那金孔雀,一个大男人,被女孩子家打脸不会忍吗?他竟然还敢打回去!”
“你还想惹事?你江叔叔是送你去给我出气的?”
“……好吧…不过师妹你送我这只笛子,去了姑苏倒是能派上用场了,他们家最擅长乐律。”
眉山(1)
“刚回眉山时我母亲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我在青雪寺疗伤一个月,回来她就闭关了?”
“紫蜘蛛要求突破,不少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长辈都这样的。宗主快十年没在虞氏待了,不知道也正常。”
“我……二姨母先别突然叫我宗主,我还……”
“万事俱备,就差您这个新宗主了,咱们倒也没那些继任大典之类的俗礼。您去洞祠里领了宗主玉玺,长辈们都在那儿等着呢,他们会教你拜多少下的。拜完祖宗再穿上宗主服饰在各部走一圈受跪拜,您也认认人,从此就是虞氏正式的宗主了。”
“我……”
“怎么,有意见?不满你娘紫蜘蛛的最后一道命令?还是你舅舅在哪儿有后人了,你想让贤?”
“……我是想说,这头饰好重。”
眉山(2)
“宗主,您今天需要完成…”
连沓卷籍如鸡毛乱飞——“不要!我累死啦!!!我是来当宗主的不是来考状元的好吗!”
“你当然是来当宗主的,可不是来当公主的!”
“凭什么你们大人就可以不讲理!”
虞清寒一拍案子:“你给我坐好!虞曼,把典籍都捡起来,这三十六册今天必须盯着她学完!”
云深不知处(1)
“你逞强好胜也请搞清状况好吗?!大冬天的还敢跳河里,爬出来还往剑上风口站,你是脑子打坏了还是干脆不要命了?发烧了,活该!!!”魏无羡看着因为夜猎而大冬天跳河里抓鬼、然后被下山办事的蓝忘机救回云深的眉山新宗主江晚吟发着烧还吵着离开,关心则乱,难得地火冒三丈教训起病人了。
江晚吟本来心里着急回眉山,听他这么大胆敢训自己这一宗之主,当场就顶了回去:
“对没错我就是不要命,那我就是累死了变鬼我找你了嘛你一直在这儿追债似的没完没了,我跳河里怎么了我身先士卒怎么了我赶时间怎么了我御剑怎么了我做事轮得着你说话吗你当你谁啊滚回去做自己的事不行吗我不用你教不用你教我就爱这么做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无数个“怎么了”浩浩荡荡涌出来,还没淹死魏无羡,江晚吟先舌头打结白眼一翻晕了。
云深不知处(2)
“别激动,医娘说你醒了,我来看看你,喉咙…还…行吧?”第二天夜里,魏无羡踩着雪走进养病的小院,江晚吟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发呆。
“咳,昨天我烧糊涂了,胡言乱语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是我先骂你,我先道歉才对。现在看来恢复得还不错。什么时候当上宗主的?都不告诉我们一声,你不仗义啊。”
“我……我眉山虞氏祖传的低调,有什么可张扬的。”
“算了不说那些,你冷不冷?坐在这里不怕着凉?”
“……我方才运过功,因为是火系丹,热得要死,坐在外面比在屋里舒服。”
“哦……”魏无羡神不知鬼不觉从地上搓起一抹雪球,瞅准江晚吟呆愣愣的正面就丢了过来。
他用力很小,江晚吟从正面稳稳接住,有些茫然。
“你会打雪仗吗?”
“……”
“我教你呀!”
漫天降落的雪中,总算多了两个动如脱兔的身影蹿来跑去,无数雪球来回如一梭一梭的流星,伴着跃跃笑声。
云深不知处(3)
“你回了眉山可要记得吃药,这次生病的事我帮你瞒着江叔叔,但你不许再这么胡闹,一宗之主要好好爱惜自己知道吗?”
“嗯……先生的讲学马上就开始了,你快回去吧。”
魏无羡还是不放心:“要不我送送你……”
“快点,”江晚吟目光一凝:“我当了宗主后才知道,不听话的弟子真的很伤脑筋。你既然答应了长辈们好好表现,就要信守承诺,别一味任性,听个话对你又不是什么难事,而蓝先生每天要操心多少事,你好意思再给他添堵?如今你也看到了,管理宗务有多累,你让人家省省心,也算对得起我现身说法了。”
“……好,我答应你,那你也要答应我,自己好好保重,能成交不?”
“哼,本宗主一言九鼎。”
暮溪山
“小江宗主,救命之恩,忘机来日必当报答。”
“哦,蓝二公子言重了,你们自己杀的屠戮玄武,自个儿争了一条生路,我只是听到求救赶来帮忙而已,实在称不上救命之恩。只是,你能告诉我,你们用什么联络到我的?能传讯的玉器明明在我长姐那儿。”
“……是无邪,无邪在我们对抗屠戮玄武时,碎了,碎片落在水潭面上,魏婴拼命去捞,我就用最后的灵力把它们汇集起来,竟然汇成了镜子一样的灵器,接通了虞氏的感知灵源,我们得以找到你求救。”
“……行吧。无邪的碎片还在底下水潭?”
“抱歉,小江宗主,其实无邪碎了,魏婴,很难过。”
“知道了。碎就碎了吧。”
南海
“宗主,你姐姐的大婚,你真的想好要去了?”
“去呗,反正就一昼夜的工夫,耽误不了什么的,正好大家为迁移之事集议了这么久,休息一下也好。”
“可宗主您跟那金家新宗主又不对付,当初在清河一直吵到清谈会结束,他能欢迎您吗?”
江晚吟随手从厚厚一堆公文底下抽出一张金闪闪的喜帖:“他金家都给我发了这个了,再看不顺眼也得虚与委蛇的敬两杯酒,况且我只是去看我姐的。”
兰陵
“小江宗主,不能喝酒就别喝。”魏无羡看着江晚吟喝了两杯酒就七荤八素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
“我……刚说过吧,你敢插手,就给我把杯子吃下去。”
“好,好……”魏无羡趁她醉,酒后吐真言,便压低声音问:“无邪的事,你真的不生我气?”
江晚吟被正殿里洋洋洒洒的喜帐红晃得眼疼,半合着眼烦躁道:“你的笛子你自己心疼,我多管什么。”
“真的?可你送我那么贵重的笛子,我才用了不到一年就弄碎了,你就一点不怨我不恼我?”
“我……”江晚吟努力晃悠悠支起头:“我也是有正事的,没空为一个送出去的笛子找不痛快,不过你也知道那是个宝贝…所以…你要是…不伤心到对着别的笛子睹物思无邪,内疚个十年八年的,我…我要你个薄情鬼好看。”
眉山
“宗主,兰陵来信说,您姐姐生了!”
“啊?嗯,是到月份了。男孩女孩?取名字了没?”
“金子轩宗主喜得麟儿,为此子取名金麟。”
莲花坞
“阿澄,你做宗主也有快两年了,怎的总不出来露面,连前个月的百凤山围猎会也不去?”
“父亲,我虞氏世代都不爱出来露面的。”
“虞氏已经变了,外姓门生多,血脉宗族少,你也不能死守你们祖宗的做派啊,该多出来学着跟世家周旋。”
“可那围猎会我去了也没用,虞氏崇鹰,世代不猎飞禽,压根没人会弓箭。”
“你可以学啊,学会了再教给门生,给他们立规矩不猎鹰便是,鹰自己都吃很多飞禽的。”
“倒也是……那好,我学。”
“明天清早去校场,为父亲自教授你箭术。”
“?!”
眉山
“阿澄。”
“父亲此番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为父对不住你。”
“?”
“阿……魏婴与蓝湛的事,看来你还不知道。”
“呃……他们怎么了?”
“他们离开世家了,以后不必再提他们了。”
夷陵
“风泠君,怎么会?怎么会?韩神医,求你救她!”
“可金丹碎了!她内里受创太严重,体内没金丹根本支撑不住我的疗法!这……”
“金丹,金丹……那,”魏无羡抬起头来,黑黑的眸子里似乎燃着一团火:“用我的,把我的金丹给她。求你让她活下来。”
“魏婴,你……”
“蓝湛,别说了,我欠她的。我当初拒绝江叔叔提的婚事,选择了你,却害得她被全天下人嘲笑编排。如今,算给我赎罪的机会。来,你来护法。韩神医,开始吧。”
不夜天城(1)
“蓝忘机,拿命来!”
“小江宗主这是干嘛?这么久不露面,一出来就杀情敌?大家还等着她入座,一起为这些潜藏多年的温氏余孽的血祭阵护法,好压制不夜天的怨气躁动呢!”
“先不说这血祭缺不缺德,我们宗主的母亲紫蜘蛛和十几个虞氏子弟死于云梦清谈会上聂明玦的发狂屠戮,她多难过,你们不能体谅一下吗?还有别乱叫情敌!我们宗主不喜欢那个姓魏的!她是要为母报仇!若非那两个断袖当初拒绝了江枫眠提的婚事害得宗主颜面尽失,紫蜘蛛出关后也不会去云梦跟江枫眠讨说法,更不会死在聂明玦的暴戮中!宗主夜猎的伤还没好就丧母,不该找蓝二寻仇吗?!”
不夜天城(2)
“打了一下午了怎么还没完!当这里还是清河的试炼台吗?她还记得自己没娘了吗?!”
“报——宗主,炎阳殿的怨气不知何时散了!”
“禀报宗主!那些温氏余孽不见了!我们该如何!”
“这……”
众家主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啊……”
“这算是有惊无险——不夜天没事了?”
“天上那俩人咋还打呢。”
“哎,蓝、蓝忘机开了传送符跑了!”
“那小江真没用!”
不夜天城(3)
当夜。
“魏婴,怎么样?此番秘密传送温氏后人,你动用鬼道过度,鬼气对你伤害很大。”
“我能撑住,没事的。”魏无羡勉力笑笑:“我能撑到她来的,发生了这么多事,走之前,总要跟她说说话。”
“你是怎么联系到她的?”
“用鬼气操控了一个小纸人。她看到就知道是我。”
江晚吟落到屋顶上时,没什么表情,但脸色很难看。
毕竟四十年前虞氏被温氏杀得那么惨,血海深仇,如今她却为了所谓的道义恩情不得不答应帮这两人做戏骗过百家,救出那些要被血祭不夜天的温氏后人。
魏无羡只能小心翼翼道:“师姐那边...你多看顾着...”
“她离开兰陵了。和姐夫一起。”
“什么?”
“这样也好,至少看来能走动了。当初我去看她的时候,金麟已经死了十几天了,她整个人还是神神叨叨的,脸色白得跟鬼似的。”
“你为什么不早点去!”
“我为什么要早去?!我怎么早去?!当初我还没痊愈就被强行喊出关,一出来看见的就是十几具我最熟悉的尸体,血淋淋地放在议事厅里,长辈们痛失爱子无处发泄,全都疯了似的挤上来跟我要人,可我当时捋捋思绪都脑壳疼半天,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听见他们告诉我,我娘死了!尸体还在云梦!我服下丹药强撑着去了云梦,我的亲生父亲已经收拾好行囊抱起我娘骨灰,连遗体都没让我见上!我就抱着一个冷冰冰的江氏玉印,一个人盯着我母亲的遗像看!若你在场,你打算怎么跟我说兰陵的事?什么时候再告诉我兰陵的事?!”
“你们一个个伤心的伤心,离开的离开,各有归宿,可我呢?我找谁去?你们离开的同时让我失去了多少?你们谁想过我?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专门收烂摊子的吗?这些消息一桩桩一件件向我压过来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谁关心过我什么感觉?!”
蓝忘机远远听着,心有不忍,缓缓垂下眼帘。
“你,还记得你是为什么受伤闭关的吗?”
“我不知道,虞家没人有心情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估计我应该伤在脑子,从前的修炼进程全忘了,只隐约记得我的灵流是蓝色火焰,一切看来还得打乱重来。身体还老起怪反应,不是灵力滞涩就是突然灵息流窜,我都怀疑我之前是不是长修为时走火入魔,弄得金丹什么时候变异了。”
“.......”
“记得多找大夫调养身体...”
“废话,不用你说。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帮你吗?”
“为温情吧,她帮过你,却死于夫手,你一定伤心。”
“一半是为她,另一半,是为我舅舅。”
“啊,此番风泠君确实倾力相助,帮我们接应。”
“哼,可别以为他是心有不忍,他不是你们这种高境界的好人,他这么做,只因为,他自己就是温氏后人,他要救他自己的族人。”
“...什么?——”
“他原名叫温若寒。温情是他侄女,他给她和温宁取韩姓,就是为了记住他的名字。”
虞长苏,温若寒......那真正的虞长苏又在哪里?
温情温宁的韩姓亦是假的。
还有多少人戴着假面孔?
魏无羡心里难受,江晚吟的目光却直直朝他射来。
魏无羡霎时心慌得紧,想躲开,只觉喘不上气来。
她表现得已经很平静:“都走了。”
魏无羡的睫毛狠狠一颤。
她眸如月光温恒,此时凭空一阵晚风吹来:“你也要走了是吗?”
魏无羡脱口说道:“我不是不想留下来陪你。我……”
江晚吟似乎早有料定,嘲讽地笑笑:“无所谓,反正也不缺你一个。”
她侧过身,微歪头,星辰般的目光朝魏无羡照过来——
“我知道留不住你,但还是想问你——
如果是蓝湛留你,你还会走吗?”
魏无羡不作答。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蓝湛只有我。
哪怕江澄也只剩魏婴。
他都不能放开蓝湛的手。
所以重色轻友,人之常情。无怪乎风泠君当年的重友轻色如此伟大广受赞誉。
江晚吟哼了一声,面如白纸,转过身御剑向来路行去。
从此,她只剩两个身份。
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妹妹或师妹。
更不是谁的外甥女。
她只是眉山虞氏的宗主,和云梦江氏的新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