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豆二十三,在大酒店当服务员。他爸那三刀,在出租汽车公司开车。他妈马丽莲,在大方家胡同西口的清真肉店卖牛羊肉。那豆的爷爷也跟他们一家三口住,过去是北新桥酱油厂的工人,不过早退休了,现在连酱油厂都没了。
所以爷爷的精力主要用于养鸟。
“隔辈儿亲”,这说法有道理。那豆跟他爸也就那么回事儿,甚而隔三岔五还会闹点儿别扭,但跟他爷爷关系好。直到在酒店上班以后,只要头天没夜班,他都会陪着爷爷去遛鸟。冬天的清晨,太阳还是红的,胡同里尚凝着一团薄雾,俩人就出门了。这时街上几乎没车,空气分外清新。爷爷走前面,左手一笼黄巧儿,右手一笼八哥,那豆跟在后面,穿着酒店发的门童制服,看起来像个小跟班儿。爷爷也的确有“范儿”,梳个半灰半白的大背头,胳膊朝两边枝杈着,一副瘦而高的身架恨不得占了半个胡同,不时还会放个响屁,如同给雾里的孙子指引方向。
他们出了东四三条,往南拐上了朝内大街,再奔东走到朝阳门环岛。
环岛边上有个街心花园,就是爷爷遛鸟的地界了。爷爷把俩笼子挂在树上,舒舒坦坦地坐在水泥台阶上,听黄巧儿唱歌,教八哥说话。黄巧儿姑且不提,那豆比较偏爱八哥。这时的八哥已经是爷爷养过的第三只了,前面两只也能说话,不过在第二只上出了点儿差错。那两年那豆他爸爱骂街,骂着骂着就把八哥教会了。有时刚说句“恭喜发财”,下面就接一句“大傻×”,还有时正说着“您吉祥”,跟着又是“小丫挺的”。这让爷爷痛心疾首,说这叫“脏口儿”。扳了一阵子没扳回来,爷爷只好把那只八哥给放了。八哥振翅高飞,飞出二环路,飞向CBD,满北京地散布“大傻×”和“小丫挺的”去了。
因而在那以后,爷爷格外注重八哥的教育问题。到了第三只上,八哥又有进步,学会了紧跟时事,还学会了举一反三。这让爷爷很骄傲,又问那豆:
“这觉悟,比你们单位头儿怎么样?”
爷爷问话时,那豆也坐在水泥台阶上,连鼻子带嘴一块儿往出喷热气。他瘦而长的躯干弯得像根扁担,扁担上挂了一枚如斗大头,大头里好像藏着许多心事。但这状态并不妨碍他跟爷爷聊天,那豆说:
“比我们经理强,但还赶不上贵宾楼的客人。”
这说的是实话,作为一家经常负担着会议任务的国营酒店,客人的身份自然不同凡响。有时听他们在门口寒暄或在咖啡厅里神侃,说的那些话都能把那豆给绕晕了。
爷爷听了那豆的评价,欣慰地逗八哥:“也不能对咱们要求太高,对吧?”
八哥倒不干了,连着蹦出一串儿“从严”。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八哥一句,太阳也由红变白,照散了环岛上方的薄雾,照出了远处立交桥下丰沛起来的车流。不多时,那车流又渐渐停滞了,开始了这片地方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拥堵。环岛四周的地铁站口也拥出人来,有时候那豆想,瞧这些人那乌泱乌泱的架势,真说明他像新闻里说的,生活在一个泱泱大国。而这景象也说明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对爷爷说:
“那您歇着,我上班儿去了。”
爷爷就说:“小猴儿崽子,跪安吧。”
这么说话也是爷爷的习惯。倒不是来源于祖上,而是来源于电视,但正是电视又让爷爷想起了爷爷的祖上。有那么两年,电视剧里演的净是宫里的事儿,不是皇上就是太监,要不就是几个娘们儿斗心眼儿,互相打胎,噼里啪啦往下掉孩子。看了那些电视剧,爷爷的口风忽然就复古了,拿腔拿调了,进而又说起了自己这家人在过去也是有身份的。可不么,要不是在旗,谁家姓那呀?
只不过话说回来,且不说那豆和他爸了,就连爷爷本人也没赶上过他们家的好时候。爷爷的爷爷早就把家底儿给败光了,靠的是一杆鸦片枪。也正是因为这个司空见惯的故事,爷爷在过去的年月里才得以过关,那豆他爸也还能被组织上派去学开汽车。话再说回来,就算祖上是有过一点儿身份的,毕竟离皇亲国戚也还远着呢,那些专属于宫里的老词儿,也轮不上他们说。一句话:你也配?
因此对于爷爷的这个毛病,那豆他妈马丽莲曾经指出:“搁几十年前够批斗的,搁几百年前够砍头的。”
又对那豆他爸那三刀说:“我看你爸的脑子是糊涂了。”
但那豆和他妈持不同意见。他并不觉得爷爷那么说话是在怀旧,更不觉得爷爷有什么跟谁比祖宗的意思。怀旧和比祖宗都是要有现实基础的,或者说,是那些混成了“人上人”的家伙在论证自己本来就该是个“人上人”。一个前酱油厂工人,也唱这么一出,那不是自取其辱吗?活了一辈子,爷爷该懂这个道理。
爷爷图的是什么呢?按照那豆的看法,其实很简单,纯粹就是图个“玩儿”。
北京人尤其是胡同里的北京人,先天都有着“玩儿”的基因,甚而伴随着他们逮着什么“玩儿”什么的努力,“玩儿”这件事情本身也成了一种精神,一种态度。而在诸多可玩儿的物件里,唯有这嘴百玩儿不厌、随玩儿随有。玩儿鸟玩儿多了鸟还累呢,一张好嘴却永远能够花样百出。伴随着爷爷把孙子说成“猴儿崽子”,把回头见说成“跪安”,把吃糖油饼说成“用早膳”,把吃多了胃胀说成“龙体欠安”,把串肚子放屁说成“出虚恭”,好像过日子的内容没变,但日子又不是本来的日子了。
只不过那豆又想,这种“玩儿”的基因似乎也是逐渐退化的,在爷爷身上还挺明显,到了他爸他妈那辈人,就被日子磨砺得淡薄了下去,再到他自己,干脆连玩儿的兴致也很少有了。相反,他老觉得自己在被别人玩儿。
因此那豆还有些羡慕爷爷。这也是他长大了还跟爷爷亲的一个原因。
再说回俩人在清晨的对话。当爷爷允许那豆“跪安”,那豆便也回一声“喳”,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向路边,用手机去扫一辆小黄车。有时是小黄车,有时是小蓝车小绿车。
这时爷爷却在后面说:“瞧你这记性。”
那豆便“咳”一声,又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回去。他看着爷爷掏兜,捻出几张票子给他。这也是爷爷的习惯:只要那豆陪他遛鸟,那么早饭钱他管。爷爷的意思那豆也明白:他爸他妈钱紧还抠儿,从小人家孩子有什么玩意儿他都没有,那正好,早饭爱吃吃不爱吃不吃,攒下钱来还能买点儿可心的东西。那些钱的确也变成了他的日本漫画、电子游戏机和四轮轱辘鞋,到职高毕业以后,居然还置了一台二手电脑。只不过那豆又有点儿不明白:既是疼孙子,爷爷为什么不能自己攒下钱来,到时候直接给他一个整数呢?
对此爷爷也有一讲。他伸出手来让那豆看:“瞅我这手,缝儿大不大?”
那豆说:“手指头是有点儿并不拢。”
“对喽。”爷爷说,“这样的人敛不住财,意志比较薄弱。那钱要搁我手里,还有你的份儿?我早买鸟儿去了。”
所以钱可以给,但攒钱的痛苦还得那豆承受。看见这个百爪挠心,看见那个又辗转反侧,爷爷自己可不遭那份儿罪。但不管怎么说,这又是那豆跟爷爷亲的一个原因。总之鸟也遛了,钱也拿了,那豆骗腿跨上了小黄车,或小蓝车小绿车。
但爷爷又说一遍:“瞧你这记性。”
说完又掏兜,捻票子,要把给过的钱再给一遍。而这个习惯就不是爷爷一直有的了,是今年夏天新添的……要不就是从去年冬天?
那豆跨在车上,乐了:“瞧您这记性。”
爷爷颇为认真地点了点票子,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记性。”
然后那豆终于蹬车走了。他骑得慢慢悠悠,但却觉得风很足,吹得他浑身透凉,又夹杂着一丝来无影去无踪的忧伤。这一路上,他还总觉得有人在后面看他,但他也不回头,因为他知道,回不回头爷爷都在那儿。同时,他也以为这种感觉将会天长地久,就像不管街景如何变幻,新的、奇形怪状的大楼起来一座又一座,但每当他经过北京站时,尖顶上的大钟永远会恰到好处地响起那首《东方红》。
然而那豆想错了。那个冬天过去,等一开春,爷爷就没了。
用爷爷自己的话说,“薨”了。
后来回想,关于爷爷“薨”了的话题,俩人其实早有讨论。最初还是在那豆很小的时候,他好像刚脱开裆裤。小小子都有枪,也就是一块三合板锯成枪的模样,后来爷爷又给加工了一下,装上皮筋能打纸球。饶是如此,威力巨大,当那豆向爷爷开枪,爷爷立刻扑倒在地,并声称“嗝儿屁了,嗝儿屁了”。那时爷爷还没开始学电视剧说话。
那豆拽爷爷:“起来呀,我妈说趴凉地拉稀。”
爷爷说:“嗝儿屁了就起不来啦。”
那豆问:“什么是嗝儿屁了?”
爷爷说:“嗝儿屁了就是死了,不能动了。”
那豆问:“永远睡觉了?”
爷爷说:“差不多这意思吧。”
这也是在那豆的记忆里,他第一次被迫思考起了关于生死、关于人生终极的问题。没承想,那些思考还给那豆留下了心事,同时又有几分可怕:不能动了,那要是耳朵眼儿里钻进一只潮虫可怎么办,抠都不能抠了?永远睡觉了,那糖油饼摆在桌上也吃不着了?这些想法在他的心里凝成了一团暗影,每每将他的魂魄一晃,人也不觉痴了。
这时他会突然说:“我可不想嗝儿屁。”
这话自然把听者吓了一跳。他妈马丽莲一惊一乍,薅着那豆的脖领子就是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哪有自个儿咒自个儿的?”
他爸那三刀则相对客观:“是人都会嗝儿屁,但你还早着呢。”
那豆便又看那枪,进而要求爷爷:“那您今天也别嗝儿屁。”
只有爷爷懂得那豆的心思,嘿嘿一乐:“行,今儿不嗝儿。”
但爷爷嘴欠,立马又会接一句:“明儿再嗝儿。”
说得那豆就哭了。他哭也不是哇哇哭,而是一抽一抽。每抽一下,如斗大头就会在瘦长的身子上晃悠一下。爷爷呢,又嘿嘿一乐,胡噜一把那豆的脏脸,也不说什么了。他爸他妈则对视一眼,满脸没辙。这没辙也不光是对那豆,还包括对爷爷。
但等后来那豆大了,再和爷爷论及此类问题,他的态度反而没那么严肃了。
试举一例,就在一年多以前吧,也是个冬天。当时他还没到大酒店去当门童,而是成天在街面上晃悠着。晃悠久了,便晃悠出了一股烦躁的气息。那时他倒还陪着爷爷遛鸟,冷着一双眼,看着乌泱乌泱的车和人,脸上倒渗出几分狠气。
一天正在发狠,爷爷突然搓手道:“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乍一听,那豆还以为爷爷说的是取暖问题,具体地说是“煤改电”的问题。过去胡同里冬天烧炉子,后来变成了土暖气,那两年说是为了对付雾霾,政府又统一给改造成了电锅炉。干净当然是干净了,但电锅炉也有电锅炉的缺点:因为线路老旧,夜里容易跳闸,一跳闸就得冻一宿,早上起来尿盆里都结着黄冰。此外还有电表走字儿太快,一冬天的采暖费得比过去多花好几千,所以好多人家不跳闸也不敢开,宁可尿盆结黄冰。爷爷那屋又漏风,入冬以来,已经被冻得往胡同口阴大夫他们家跑了两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