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限第一次向妻子提出离婚,在婚姻破裂理由一栏里写道:“妻子不同意我的学术观点。我爱哲学胜过一切,我不能跟一个学术观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生活下去。”妻子魏璎珞是他的大学同学,同样是一名哲学博士。婚后不久,霍无限写了篇论文,主要观点是黑格尔“绝对理念”思想的形成可以按照时间顺序,分为三个阶段。而魏璎珞说,黑格尔的本意是“绝对理念”在三阶段中形成,但这种形成没有顺序,而只是空间概念。魏璎珞通晓德语,她看的是黑格尔的原版著作,她认为霍无限看的书都是译本,译本对某些语句的翻译根本不标准。在家里有过几次争执,霍无限懒得理会魏璎珞的观点。而在一次饭局上,朋友提起霍无限最近的学术成果,魏璎珞又揭短。霍无限一怒之下,直奔法院,起诉离婚。最终魏璎珞做出两点让步:一是在这个问题上附和霍无限的观点;二是同行乃冤家,为避免日后再引发诸如此类的争执,她干脆改行择业,舍弃大学教师的工作,去帮朋友打理律师事务所。
这次离婚像一个坏引子,结婚三年,霍无限已经三次提出离婚。
魏璎珞和霍无限只有过一次性爱。领结婚证前一天,他们简单而潦草地做了一次爱。蜜月航海旅行一个月,霍无限没有表示性欲。魏璎珞有些愤怒,被霍无限三句两句便劝服。霍无限说,这个事情的意义不重要,我们做哲学的人,要看轻身体,重视灵魂。
霍无限本身是不同意结婚的,他反感一切形式上的束缚。魏璎珞不甘心。她不甘心十多年时光白白流逝,她要用一纸婚书证明,十年存在过,时光之树开过繁花,又结了果。魏璎珞说,十几亿的人群里,得有多深的缘分,两个人才能彼此认识相知相爱?那些始终不能把名字写到一张小小的结婚证上的人,缘分是有多薄啊!
婚后第二个春节,大年三十,卧室的六头吊灯掉落下来,啪的一声,火花闪烁。魏璎珞正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玩手机,她的腿若是伸长一些,肯定会被灯具砸伤。她大叫霍无限,快过来看看。看见凌乱的现场,霍无限说,这就是我之前预见并料定的事故。霍无限当初对魏璎珞说,这六头吊灯肯定会出事,六个头都是铁壳子,笨重得很。对于霍无限当时的评估,魏璎珞觉得很晦气。这个灯是自己在网上看过多家灯具店后,反复遴选的一款,是自己心爱的东西。魏璎珞说,人家商家对产品肯定是经过安全评估的,就你霍无限胆小,事事往坏处想。正值春节,店家都关门了,没办法买灯装灯。霍无限很少管家里的事情,卧室灯掉落将近一个月,他也没买。魏璎珞习惯性地摁过墙上的开关,好几回,天花板上的接口处火星四溅。霍无限只好找来绝缘胶布,站在梯子上,将裸露在外的线头缠了一层又一层。断线处的接口变成一道黑色的疤。
魏璎珞怕了网上的产品,这回去了本地的光明灯具城,买回两款吸顶灯(她顺便将客厅的八头吊灯也换成了吸顶灯)。
谁能料到,才过三天,客厅的吸顶灯外壳掉落。魏璎珞傍晚回家,看见灯壳碎成三片,打电话给商家,商家不接。幸好没人在家,岁岁(碎碎)平安,她念几声。
霍无限第二次要求离婚。他觉得灯具掉落暗示婚姻的破碎。魏璎珞说,亏你还是哲学博士,我无语了。我不离婚。要离婚可以,你得有一个让我服气的理由。
第二次提出离婚后,霍无限突然变得安稳了,甚至一反过去的冷漠,表现出对魏璎珞的用心。魏璎珞很享受改变后的生活。她每晚枕着魏无限的胳膊入睡,还向他撒娇,索取亲吻。她想象,过不了多久,霍无限就会向她敞开身体。已经有好几次,魏璎珞试探着抚摸丈夫,从胸部到腿部,霍无限只表达轻微的拒绝。如果那一天来临,魏璎珞想要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会哭着要,为浪费的十几年而要。
魏璎珞和霍无限大学一年级成为恋人,一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地走下来。霍无限是个颜值颇高的男生,在情感上却没有花花柳柳的旁逸斜出,这点令魏璎珞安心。遗憾之处也有,霍无限属于北极男孩,很难有热烈的温度。北极男孩,是魏璎珞给霍无限的别称。
说起来还是霍无限追的魏璎珞。新生报到第二天,霍无限从班主任处借到花名册,从众多女孩的名字中挑中魏璎珞,他找到魏璎珞说,同学,我想与你谈一场恋爱。魏璎珞问,为什么是我?霍无限说,你的名字最好听。魏璎珞觉得这种搭讪有些荒唐,说,能不能找个靠谱点儿的理由?霍无限说,你的人也还好,不难看。魏璎珞,去你的,我本来算好看一族的,谁给你的自信我一定会答应你呢!霍无限说,你不答应就算了。魏璎珞说,不要这样偷工减料好不好,你起码得加点儿戏份吧。霍无限说,我很忙,没有时间做戏。魏璎珞说,爱情本身就需要戏份,富含戏份。霍无限说,我不想把太多的时间花在追逐异性上,你考虑二十四小时。魏璎珞心里一直是拒绝的,她觉得她根本不用考虑,二十四小时之后,她会说,我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我。没想到,第二天,当她站在霍无限的面前,看见霍无限无所谓的散漫的目光时,她被彻底激怒了,她暗暗发誓,哪怕你是珠穆朗玛峰,我也要征服你!
如果说霍无限是一座冷冷的珠穆朗玛峰,那么魏璎珞已经攀登了很多年。她原以为结婚就等于登上顶峰,可现实并不是。她感觉自己和他隔着玻璃,虽然看得见,却受到阻隔。身体不交流,不能证明自己达到了目标。
魏璎珞也反思过,为什么自己傻傻地坚持呢,为什么不改弦易辙呢,他霍无限有什么好,还不是连一句像样的情话都没给过自己,自己为什么追随他十多年呢?
当年班里的一个男生向魏璎珞示好,魏璎珞故意告知霍无限,她想让霍无限为她紧张一次。霍无限说,你看不上他的。魏璎珞说,他比你好,他还给我写情书,买玫瑰花,他还说要带我出国读研读博呢。霍无限说,无所谓,你要走,我不留。魏璎珞再次被激怒,在操场上大喊大叫,霍无限,你个王八蛋,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我!魏璎珞疯狂地哭,她想扇霍无限十个耳光!而实际的结果是,霍无限拂袖而去,魏璎珞追着他跑,追着他道歉,发誓以后不再野蛮地骂人。霍无限说,我最烦女孩的泼妇心态。魏璎珞问,那你还爱我吗?霍无限说,我从没说不爱。
魏璎珞与霍无限的关系日趋回暖,离婚的危机似乎烟消云散了。魏璎珞的妹妹在意大利结婚,邀请姐姐和姐夫出席她的婚礼。恰逢霍无限刚晋升副教授,心情甚好。魏璎珞很是雀跃,她想趁此机会与霍无限出国旅行一段时间,同时借妹妹结婚的气氛来催化一下两人的关系,算得上两全其美。这次出行的确有效果,霍无限居然给魏璎珞买了一串手链,并且在阿尔卑斯山下,多次主动亲吻魏璎珞。正当他们在国外愉快地游玩时,魏璎珞忽然接到法院的电话,说丈夫起诉自己,要与她离婚。
魏璎珞没有索要原因,没有哭和闹,没有撒泼和泄愤,她说,我们可以继续完这一次旅行,回国后再谈离婚吗?
霍无限说,当然可以。
回国那一天,飞机刚抵达西城,魏璎珞说,理由呢?给我理由!理由呢?给我理由!理由呢?给我理由!
霍无限推着行李车,疾步如飞。魏璎珞一路小跑,一路追问。
余潋搬进来的时候,魏璎珞的心已不再像三个月前那般疼痛,之前那种疼,在心口尖锐地聚集,心脏感觉要破碎。现在这种疼扩散到胸部,是那种朦胧成一片的、区域状的钝痛。魏璎珞觉得,如果辐射到全身,疼痛的受力面积更大,自己或许会一点点轻松起来。她希望,这种痛感从脑部往上,被风吹散。到那个环节,一切自然而然彻底结束。
魏璎珞频繁出入医院。她挂心脑血管科,她告诉医生她的心脏破碎了。她挂耳鼻喉科,说她耳朵里有飞机的轰鸣声,并且喉头犯堵,喝水被噎住。她还去挂口腔科,说她牙齿疼掉了。闺蜜姜姜说,划重点,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哪个部位最不舒服,先治疗哪个部位。魏璎珞说,眼下是牙疼剧烈。姜姜说,大唐医院给你拍过口腔片子,满口牙都在,蛀牙龋齿没有,牙龈也没有问题。魏璎珞说,这只是一家医院的诊断,不一定准确。我是牙齿的主人我能不知道?我牙齿疼掉了一颗,那掉牙的部分持续在疼。姜姜心疼地流下眼泪,她抱住魏璎珞,说,要不你大哭一场,要不你拿我出出气,打我骂我,我不愿意看见你这个样子!
余潋是霍无限带的第一届研究生。一米五的小个子,化着精致的妆,乍看并不漂亮,这是魏璎珞对余潋的最初印象。
余潋叫声“师母”,魏璎珞的牙又生生疼起来。
魏璎珞说,你爱他?
余潋说,是他爱我。
魏璎珞说,我们还没离婚。
余潋说,无所谓。
魏璎珞说,什么无所谓?
余潋说,一切都无所谓。
魏璎珞说,你不怕受伤?
余潋说,我不会受伤。
魏璎珞说,你们开始多久了?
余潋说,刚上研第一周开始的。
魏璎珞说,他是不是说你的名字好听?
余潋点点头。
魏璎珞认为,也许时间磨损了霍无限的新鲜感,一个在封闭空间待久了的人,想出去透口气还是可以的。她同意与霍无限以一年为约,如果一年后,霍无限感觉还是魏璎珞合适,那他们复合,并相伴到白头,直至同一个坟墓;如果一年后,霍无限还是坚持离婚,那自己听从他的意愿。他们达成协议,同居一室,允许各自开始新生活。魏璎珞想过要搬出去租房子住,霍无限觉得没有必要逃离,相反,住在一起更能试验出他们的婚姻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姜姜狠狠给魏璎珞上课:“你现在应该把霍无限当作你的前任,好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好女人不缺前任,更不缺下一任;女人忘不了前任,一个是时间还没到,一个是新欢不够好。所以,你就当他死了,你去找你的新欢。”
魏璎珞跑遍西城口腔医院,一次又一次拍片检查,得到的结论一样:整个口腔没有问题,牙齿没有问题,牙龈也没有问题。魏璎珞恳求医生,你给我开止痛药。医生说,没有病开什么药!魏璎珞,我的牙齿疼掉了。医生说,你是不是有焦虑症?
魏璎珞烦闷之下,把微信名改为:掉了颗牙的小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