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

这心宽体胖的店家得意自己抹了蜜的嘴，欢喜又做成了一桩好买卖，晓星尘闻言不禁一笑，“一定。”

晓星尘将这妥帖包好的玉穗收入囊中，踏出店门顺着滚滚的人潮往回走。这条不宽敞的街道当真是难行，晓星尘没一会额头上便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也不知是哪一个脾气暴躁的汉子被推搡到了，大着嗓子怒骂着，街边一个才到晓星尘脑袋高的小女孩被挤的没头没脑地往晓星尘怀里撞。

晓星尘抬手扶住了她，只是这个姑娘害怕地很，慌忙往后退了一步，手忙脚乱地鞠躬道歉。

晓星尘怕这个小姑娘又撞到了什么人，将她往边上一带，又止住了她的动作，“不用道歉了，没有关系的。”

晓星尘感觉到这位小姑娘闻声后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继而她那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哆哆嗦嗦地覆上了晓星尘的脸颊，嘴里呜呜咽咽地，却是只能够发出“嗬嗬”的气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一样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话来。

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哑巴。

如果晓星尘此时看得见的话，还能看到对方那双已然雾蒙蒙的白瞳里笼罩着痛苦，她手里还拿着一根发朽的竹竿，因为无法表达而把地面敲得“笃笃”响。

晓星尘牵着小姑娘又走远了些，等见来来往往的人流没有那么拥挤了，他把紧紧牵着自己手心的姑娘推到跟前，把她的右手覆上自己的手心，安慰道，“小姑娘，你有很着急的事情要告诉哥哥吗？你没有办法说话，可以在哥哥手心写字，让哥哥知道。”

“是啊！既然嗓子哑了说不出来，写几个字总会吧！告诉哥哥，哥哥好帮你啊！”薛洋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窜了出来，怀里还揣着一堆零碎的小玩意，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糖人。他找了一路过来，衣裳显得些许凌乱，墨发斜斜地束着，漫不经心地开口询问。

小姑娘顿时慌乱地挣开晓星尘的手，脚底生风地就要跑。薛洋嘴角还蓄着笑，看上去心情很好。他慢悠悠地把东西都放在地上，不慌不忙地朝不放心的晓星尘交代了几句，把手里的糖人递到他，然后才慢慢地踱步向前。

小姑娘没命般地往前跑，好似身后跟着的是什么噬魂的恶鬼。可薛洋却偏生好似鬼魅一般，蓦然站到了小姑娘的面前，小姑娘只顾着后头，往薛洋身上就这么猛地一撞，又吓得跳了开去。

薛洋就这么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忽然抓住小姑娘的头发用力地往地上一砸，后脑勺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这么怕我。你说你眼睛都被我毒瞎了舌头也被我拔掉了，怎么还不知道找个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呢？非得让我把你连魂魄都给撕碎了才肯安生。”

“小瞎子，你说是吧？”

阿菁早已是一具不成人样的走尸。空洞洞的眼眶失去了原本的眼球，跟晓星尘一样用一条白布缠绕着，不过此时早已是泥泞斑斑。

她一路风尘仆仆地跟来，衣裳十分破旧不堪。成了一具名副其实的活尸，她想哭喊，嘶吼，跟从前一样指着薛洋的鼻子，骂他丧心病狂欺骗道长，可却是连鲜血和眼泪都流不下来。

阿菁举起手中的竹竿用尽力气挥向薛洋，却是被后者仅用两根手指便轻巧地捏住了。薛洋看着阿菁面上流露出的愤恨与恐惧，只是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甜腻腻的糖。

这块糖制工粗劣，被切割得四仰八叉。薛洋见阿菁没收也不接，自顾自强硬地将那块糖塞进了阿菁的嘴里，笑意盈盈道，“让你吃你便吃，你不是很喜欢吃糖吗？”

阿菁早已失去味觉，对于嘴中这块甜到发腻的糖也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但此刻她却像是吃到了什么很恶心的东西，大张着嘴巴想要吐出来。

薛洋捂住了阿菁的嘴巴，逼着她将那块糖往喉咙里咽，直看到她白瞳圆瞪面浮青紫才松手。

薛洋慢慢地蹲下来，附在阿菁的耳畔，轻轻地笑了一下，劝道：“小瞎子，你很丑，丑死了。你现在的模样当真是骇人。所以啊，你还是快找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乖乖躲起来，别再坏我的事了。”

“不然我一看到你，总是忍不住，想把你给挫骨扬灰。”

看到阿菁抱着脑袋在地上止不住地哆嗦，薛洋满意地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若有似无的尘土，又恍若无事地离开了。

晓星尘站在这条人来人往的长街上，看到薛洋的身影从熙攘的人群中走来，才算松了一口气，问道，“阿洋，那个小姑娘呢？她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薛洋俯身把地上七零八散的东西都搬起来，看到晓星尘还站在原地等他的答案，边走边解释，“也没什么，一个小孩子，找不到自己的爹娘急哭了。看到这里有个好心的大哥哥就求他帮忙了。不过放心，我已经帮她找到她的爹娘了。”

晓星尘点点头，一路走着，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她没有办法说话。眼睛跟我一样也看不见了。”

薛洋也跟着叹气唏嘘，“是啊，真可怜啊！”

夜幕将至，星垂四野。晓星尘照顾到薛洋而今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和薛洋行至一间不大的客栈暂且停脚歇息。

客栈里皆是市井细民、作贾行商之徒，三三两两聚在一团。除去日常为了生计的疲于奔命，最爱讨论的不过是仙门望族中今人发生的奇闻异事。

他们从而今新上任风头正盛的敛芳君为其侄大摆生辰宴到姑苏蓝氏新增家规三百条，纷纷表示叹为观止。

薛洋坐也不肯好好坐，盘着腿趴在桌子上兴致盎然地听着，只露出一双黑而亮的眼睛。

那些人只道是不吐不快，本只是聊着一些琐碎的日用伦常，后来话题逐渐跑偏，从名门正派再到说起一些歪魔邪道上来。

而无论是先前还是如今，最容易在人们口中提起的，反复百遍仍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夷陵老祖魏无羡了。

先前夷陵老祖活着时，人们对他又敬又恨又怕，但是现下人早已是身死魂消，再厉害也没有办法活过来将他们一个个炼成活尸，自是越是鲜为人知的密事越是爱听。

起哄的人极多，为首的是一个膘肥体壮的商贾，嗓门极其洪亮，“我说在座各位，你们当是都听说过了吧？当初魏无羡血洗不夜天，可是姑苏蓝氏的含光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带走的。而后便是流传开了夷陵老祖被万鬼反噬的消息。这魏无羡好像一直就和含光君看不过眼。我看呐，魏无羡应该不是被厉鬼咬死的，应该是被姑苏这位含光君亲手杀死的才是。”

众人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纷纷跟着点头称是，议论不绝。而众人的好奇心也跟着水涨船高，其中一个不禁开口问道，“那你说那个含光君如今的传闻是重伤未愈，你说，他会不会是被夷陵老祖给重伤的啊？”

那人了然地点点头，一派老气横秋仿若已是了如指掌洞若观火，“极有可能，甚至——现在众仙家仍然都在寻找魏无羡的魂魄。我才这含光君伤愈后必然也会加入其中。”

那人闻言乐道，“那岂不是含光君会为民除害啊？就算是夷陵老祖的魂魄仍残留于世我们也不用害怕了！”

众人跟着振臂欢呼。

只见商贾高深莫测地摇摇头，“非也非也，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仙家私下不知隐瞒了多少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呢！那位光风霁月的含光君，或许未必有诸位想的这般嫉恶如仇。倒不如说，他想再抓到魏无羡，为的就是那消失的半块阴虎符！”

一些跟着听的老弱妇孺都面露惊恐，可坐在一旁听这厮胡言乱语了半天的薛洋却是怎么也听不下去了。

他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扣了几下桌子，却是恰能引起旁人的注意力。薛洋想了想还是觉得很好笑，忍不住轻笑出声，语气无波无澜，“我说，你都是在哪听来的这些说辞啊?就凭你一个人的‘我看’、‘我猜’。你也不想想，夷陵老祖就算是遗臭万年也够世人评头论足上一番。至于你，把你宰了丢出去喂狗第二天恐怕也没人会可怜你一句吧？”

薛洋连正眼都没看他，手里把玩着一只精致的小糖人，像是在提醒他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是让这个商贾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第二天真的会被人杀了拖去喂狗。

众人见话题被打断，也没有心情再继续了，纷纷走的走散的散，有些人离开时还有偷偷撇上几眼薛洋，又看了看薛洋一旁端坐如松一言不发的晓星尘。

薛洋头上还戴着斗笠，他也没当回事，直了直腰，又打了个哈欠，歪头笑着问晓星尘，“道长，我的见解刚刚你也听到了。对于他们说的那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晓星尘没有犹豫，点头道，“你说的在理。但还是太直白了一些，别吓到了小孩子。一件事从一个人传给了另一个人，事出本因早就面目全非，好事也成了坏事。”

晓星尘停了一会儿，“修鬼道的不一定都是恶人，正如走正途的也不一定都是善类，不该只是道听途说。”

晓星尘对着薛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要自己用这里看，这里听。”

薛洋用筷子扒弄着桌上的饭食，好半晌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抬头状似随意问道：“那道长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好人还是坏人?”

晓星尘只当薛洋又是要见缝插针地抖机灵了，笑道，“好人，对我特别特别好的人。”

薛洋闻言笑了起来。

二人用过饭后，起身收拾离开，奈何薛洋刚自店门踏出一步，就见刚才那个危言耸听的商贾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醉鬼，腆着个肚皮向他们冲过来，手中沉甸甸的酒壶直直地要往二人身上砸。

薛洋护着晓星尘往后退了一步，面色刹那阴沉下去，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抬眸道，“给我滚开。”

薛洋此时目似鹰隼，又像是啐了血的毒蛇，酒鬼商贾吓得连连缩了几步，又酒壮怂人胆地把脖子往前一伸，忿然道，“你吓唬谁呢？还想把我宰了喂狗，就凭你这么个玩意?我家业硕大，在这块地方可是首屈一指！你们这两个狗东西也不睁大眼睛看看，你老子也是你惹得起的?”

薛洋勾了勾嘴角，正要开口，就被一旁的晓星尘拦住了。晓星尘持剑上前，神色凛然，道，“此事细细说来，追本溯源，还当是阁下空口白话在先，方才又对我们二人恶语相向。店家做的也只是小本买卖，莫要打扰到他的生意，还希望我们彼此都可以退让一步，息事宁人。”

那商贾本愈再说，可又看到薛洋手里摩挲着的利刃，悬到空中的浑话又顺势全部咽回了肚子里，做买卖的也得学会看人脸色。

这番纠缠后出来已是夜色正浓，月朗星稀。晓星尘牵着薛洋的右手一步步往荒城方向走。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起来。薛洋一路也没有跟往日一样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晓星尘走到走着止住了脚步，薛洋七魂八魄还没归窍，没头没脑地就往转过身来的晓星尘怀里撞。

“道长...怎么不走了?”薛洋后知后觉疑惑地开口问道。

晓星尘看着还在发愣的薛洋笑了一下，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拿出了一块雕镂精致的玉穗，不一样的是，上面出现了一个端正隽雅的“洋”字。

“这个送给你。”晓星尘把玉穗小心翼翼地系在薛洋的腰间，眉眼间流淌的尽是缱绻与温柔，他慢慢地对面前人说道，“今天下午你问的问题我答得不好，也想了很久。我重新再答一遍。阿洋，一个人的好坏，说实话，我没有办法很好地去分辨。在我认为，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那么，对我好的便是好人，对我坏的便是坏人。”

晓星尘凝视着薛洋眼底起浮的波澜，继而缓缓道，“阿洋，对我而言，你是好人，是我必然生同寝死同穴之人，是我的...心上之人。”

薛洋分明就在晓星尘面前站着，却是字字都无法明白，如黄钟大吕般压在心上石破天惊，最后才恍恍然得咀嚼出一个自己从未敢惦想的念头——

晓星尘喜欢他。

这怎么可能呢？晓星尘...晓星尘...薛洋只觉得荒唐又可笑，又筋疲力尽地尝出几分难言于口的苦涩来。

晓星尘在喜欢他啊。

薛洋手心下意识攥住了腰间的玉穗，手指慢慢摩挲到了那个“洋”字，他几乎是语无伦次了，连说话都说的磕磕巴巴起来，“晓星尘，道长，我...”

晓星尘淡然一笑，牵过薛洋的手心引向自己的心口，“你是我的道侣，‘我心悦你’这四个字，其实我早该说了。”

薛洋对晓星尘一向是舌灿莲花，如今却是头一遭让对方占了上风，纷沓混乱的思绪也顿时烟消云散，赤红的脸庞暴露了他内心的羞赧万分，薛洋再也站不住脚，三步做两步地落荒而逃，结结巴巴的声音从远方飘送到晓星尘的耳中，“道长！你这都！从哪学来的啊?！”

晓星尘极为实诚地回答道，“话本上啊。”

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可这句句都是我的心里话。”

薛洋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