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他初次相见是1914年,那时候日本帝国主义势力虎踞龙盘,中国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初夏时节的北平,已经阴了好些天,却一直不落雨,空中积满了黑压压的云,莫名的气压低,人间灰蒙蒙一片。无数面姓流离失所、蚊虫成群估队穿梭于人群各处,耀武扬威的嗡嗡乱叫。
苏星泽,北平第一京剧名伶,五岁时父母双亡,被戏班师傅捡到收为义子。这位义父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这小子有戏曲天赋,就教其学戏,而苏星泽也没有来负义父的期望,自17岁时,便独自登台演出,一曲毕,名声大燥。
无数达官显贵, 军阀富豪一掷千金,只为请苏星泽登台一曲,一睹北平第一京剧名伶的风彩。
而苏星泽时年不过二十岁。
坊间传闻这位身高七尺,生得玉树临风,我见忧怜,尤其那双眼睛,望去便觉世间千万种风情都失了颜色。身为男子却有一双白皙细腻的手,平日看起来骨感有有力,但只要站在台上,手指轻轻一拈,便同女子的手一般,柔的像水。薄唇轻启,咿咿呀呀婉转出些妙音来。
见过的人都道,那苏河星泽本人于坊间传闻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双眼睛里像有深渊悬涯似的,叫人深陷沉论。
没见过的则心施挂曳,挤破头颅,不惜倾家荡产,也要眼见为实。
世间万事其是奇妙!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流浪街头的瘦弱孩子成了万人追捧的苏星泽?
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苏星泽挥舞着手中并不存在的水袖,照例在院中练起了他的曲儿。
叩,叩,叩。院门被敲响了。
大清早的会是谁? 平日这时候不会有人来。
苏星泽收了嗓,原地站定。还在疑惑时,门闩打开了。
竟又是那董老爷府上的下人。苏星泽微有愠怒,这是三日中的第二次了。上次他的态度十分明显,就是不去。没想到又来了。
真是不折不挠不罢休。
三日前 ,北平人称“董三爷”的大地主董明锷派人来说,想请苏星泽移步董府一叙。
这董明锷原先就家底不薄,年轻时经商,黑白两道通吃,又勾结日寇,挣得盆满钵满,家财万贯,来路不清白的钱只能叫横财。与日本鬼子勾结,发国难财的人能是什么正人君子?
尽管街坊邻里人尽皆知,也有胆大的曾经反抗过,但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莫名死亡且死相凄惨。因为口舌之事而丢了性命并不划算。
于是在董明锷的淫威之下,人们只敢背地里愤愤不平,却无人敢言。
苏星泽才不怕那些,他最恨这种人,若是得罪了,最差不过一死,也好过奴颜婢膝。这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胆气,还以为是师承什么敢死队,但苏星泽只是戏子。
“苏先生早,您吃了吗?”那人低眉顺眼,恭顺询问道。
“有什么事直说吧,”苏星泽嗓音淡淡,“不必绕圈子。”并未正眼看他。
那人讪笑一下“哎呦,对不住,您看我这嘴笨,不知是先生是否还记得前日我家三爷说,想请您府中一叙……”
话音未落,苏星泽便皱了皱眉,心中厌恶更甚“我并不记得什么人来传过话,也并不认识什么三爷,没什么叙不叙的,请回吧。”将欲进屋,那小厮拉住了他:“哎哎哎,有话好说嘛,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就是个做下人的,去不去您给个准话,我也好交代不是?”
“不去”苏星泽抛出两个字。
“先生是嫌钱不够?”小厮挺直了腰板,“我家三爷说,只要您去,费用随您心思。咳,您可要实相,我们三爷请您,那是莫大的荣光啊!”
戚!牛逼哄哄的倒像自己就是董三爷。狗仗人势!
“不去,回去与他说,不必再派人来了。”袖子一甩,苏星泽转头便进屋了。
小厮早就不爽了,现在苏星泽进了屋,自己也不必再装下去,随机收起刚才那一副谄媚嘴脸,直了腰走出院门“不就是个破唱戏的么?还真拿自己当块儿宝,清高的跟个什么似的,我呸!”
苏星泽在屋里听见外头没了动静,又缓缓起身踱去院里,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吁出,兀自怅然:“这如今,究竟是什么世道。”
这月十五日,苏星泽惯常例在玉春楼登台演出
台下一如既往人山人海。
“嚯!这苏星泽可真是个奇人!这阵仗,快赶上皇帝登基了!”
“可不是!您瞅这次次唱戏,次次人都这么多,啧啧啧!人气可忒旺了!”看客嘈杂的声音中时不时听到这样两三句。
也有些头一次看他戏的,小口翼翼询问着身边的人,语气中全是对苏星泽的好奇。
“各位看官老爷!大家稍安勿躁啊!今儿啊!苏先生给咱唱的是《红拂传》,诸位看戏——”
台下霎时安静,只一瞬间便掌声如雷。
清脆的击鼓声中,一个穿着水袖戏服,国着浓重油彩的人由幕后迈着小步走到台前来。一裾一曳,步步生资。无论神色体态,真像是戏中人此刻就在台上。
与其他戏子不同,苏里泽叫人想爱。他身上有种不落俗套的烟火气。进了梨园这些年来,尝遍了人间百态,每日看客行人来来往往,戏完了,人离开,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什么。每拿将自己沉浸在角色中时,他便是戏中人的真实化身。
“这…苏星泽…真是,真是名不虚传呐!”看客摇着扇子说到。
“虽然是舞衫中常承恩眷,辜负了红拂女锦秀华年,对春光不由人芳心撩乱,想起了红颜老更有谁怜?“声音到这戛然而止,戏并没有唱完。
“咳咳咳 咳咳……”换气间隙苏星泽忽然咳嗽起来。在几百双眼睛注视下,以手掩口咳得弯下了腰。
我这是怎么了?其它的顾不上想,苏星泽只极力压抑着喉中痉挛,但于事无补,反倒咳得更变本加厉。
油彩倒是很好的遮住苏星泽涨红的脸,只是那脸上的胭脂好像更鲜艳了些。
“……这是怎么了这?”在看客们一头雾水的震惊中,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苏星泽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人群微微骚乱,突然尖利而颤抖的一句:“传染病!”循声望去,说这话的是个穿绛红色褂子的妇人。“他有传染病!这,这是传染病我见过,他有传染病!”然后带着一脸惊慌和瞪大的双眼,逃也似的撞门出了茶楼。
其余的人恍然大悟:“哎呀,快跑吧!”、“传染病会死人的!”、“啊……”、“……”
后面的声音就听不清了,男人的女人的,各种声音混杂一起,萦绕在茶楼里。无论什么,都不管不顾拥挤到门口。有人心中疑惑,但也被人群硬生生桥到了门口。地上是被推倒的桌子、茶杯碎片、瓜子皮、眼睛和凌乱的脚印。
人们叫嚷着四散奔逃,似乎洪水猛兽在他们身后。
东楼和戏班里的伙计听见动静,无人站出来安抚人心,也不管究竟是真是假,仅仅道听途说,就只顾着自己身家姓名从后门走了。
无论刚才谁在唱,谁在击鼓,谁又在拍手叫好,都不存在了,也不重要了,只在顷刻间。只剩苏星泽一人伛偻在原地,单薄脊背剧烈的颤抖,咳得目眦欲裂,脑中嗡鸣。
世事当真凉薄无情。苏星泽在台上大放溢彩时,人人称赞叫好,眉飞色舞,热闹非凡,这个想见,那个想看。等有一天,你轰然倒下了,满足不了他们了,就拍拍屁股一哄而散,什么什么仰慕?有过吗?什么时候?
但好像这样又没错,护身惜命是人的本能。
喉间涌起了一股铁锈味,顺着气流冲出牙关,星星点点的红色便在戏台子上漫开了。
义父……有没有人救救我……这是苏星泽倒下前最后一个念头。
可笑吧?京城万人追捧的的第一名伶在晕倒时,身边竟空无一人,而他最后能依靠好像也只有收养自己的义父。
茶楼外面仍然是夏天,仍然有行人持伞匆匆,北平仍然是那个北平,没人知道小茶楼发生了什么。
下雨了。沥沥淅淅的小雨。
有人在街上大声喊叫,撑伞行人疑感,拉了那人打听,“快跑,有,有病,会死人的,別去哪楼⋯”话还未说完,便又如疯了一般撒丫子跑了。
“神经病吧!”
“害,别理他。”行人身边的女人柔声安慰。
有人报官说苏星泽有传染病,于是官府没有求证这事的真实性,直接派了一班人马,围楼,贴封条,也设有请医生来,好像这样便能堵住病源不传播,便能永久解决问题。
雨下得更大了。闷热的夏天似乎也把人心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