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小小一枚茶盏在他手中翻来覆去,脆弱的物件好像随时都要被摔在地上,却险之又险地回到他掌心。
原本雪白的瓷器,被那双手一衬,顿时显得灰扑扑的。
茶盏里盛着一枚袁大头银元,随着动作叮铃叮铃的响,唱着一九一六年硝烟里的的江南。
真讽刺啊。
火药出身华夏,这古老的国家却被炮火轰开了城门。金发碧眼的洋人将平民当作猪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如砚台中一汪化不开的松烟浓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着玲珑可爱的白瓷茶盏。
他的眼睛太干净了。
他就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看着几个趾高气扬的洋人进了茶馆,礼帽与西服下,野兽的灵魂在污血烂肉粘合成的人类皮囊里流淌着令人作呕的油脂。
他听见洋人们说了几句鸟语,然后茶馆老板陪着笑脸给人请进座位。
有许多东西他都看不懂,还不如说他看得太透彻。
不多时,茶馆里那群剃着阴阳头扎着辫子的老少爷们跑得比兔子还快,擦肩而过的是另一群满脸嫌恶的洋人。
银元还在茶盏里欢快地叮铃铃响着,像没甚头脑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地叫。
好像没人注意到他。
那一抹褪色的蓝就栖息在茶馆一角。
不过是个小小的障眼法罢了。幻术里最初级的那一层。
穿着燕尾服走进来的绅士先生落了单。
海蓝色的眼睛是浩瀚无垠的大西洋对他爱到深处的馈赠,还是神明亲吻过的证明?
英俊迷人的绅士先生呀。
资本家们爱看的魔术表演。
一副普普通通的纸牌,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温柔的绅士先生把优雅与潇洒发挥到了极致。
他却分明看见袖口间藏好的扑克牌。
少年指尖一动,茶盏里的银元慢悠悠地晃出一声嗡鸣,水波般点出一圈涟漪,漾起柔润的余韵。
那一声嗡鸣仿佛就响在耳边,台上风度翩翩的魔术师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过来,动作略微迟滞,所幸及时救起,翻了个花的纸牌并没让人看出什么玄机。
啊呀。角落里竟然藏了一只属于东方古国的小精灵吗?
要命的黑色眼睛,含笑看着他,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戏谑。
他曾有幸见过一块价值不菲的墨玉,如今想起,那块玉和这眼睛比起来,也要黯然失色了。
他的心要被夺走了。
好坏的小家伙。
这般想着,抬手将掌中红心K一翻,没人看见的角度,抽出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热烈而靡丽至极。
在掌声与叫好声中,他走向那个角落。
对黑发黑眸的东方少年,递出一支玫瑰。
“You made me fall for you.”
你使我为你倾倒。
被发现了。
十六岁的小幻术师晃着茶盏,略有些苦恼地看着面前这一朵玫瑰。
这是他十六年人生里收到的第一朵来自人类的花。
刚才那句鸟语是什么意思?
找茬?打架?语气不像。
那应该是要切磋的意思吧……
于是少年清澈的眼瞳又充满了笑。
接过玫瑰,二指一并,转出一张裁好的黄表纸,书签大小。
“西洋来的幻术师吗?你刚才的戏法,露馅儿了呀。”
啪的一声脆响,黄表纸从花瓣上一掠,一抖,那簇火焰似的花,顷刻消失,纸面上留下一个殷红的花形印记,边缘漆金,重瓣层叠繁复,绽出精美绝伦的形状。
“贫道不才,这位西洋道友,可还满意?”
说罢,无视了背后一群洋人的瞠目结舌,茶盏连着银元往桌上一扣,拂袖而去。
愣在原地的魔术师掀起茶盏。
巴掌大的茶盏里头倒出一大捧玫瑰花瓣。
一枚袁大头银元躺在最上面。
绅士先生掌心攥着的纸条,还带着最后一丝来自年轻幻术师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