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客厅里看完了今年大阅兵的回放,泱泱大国雄伟壮阔,迟意内心油然而生的震撼与骄傲久久不息。
邻居家似乎来了客人,声音清朗的少年和慈和的老人一问一答好不和谐。他们的声音不大,但老房子的隔音不好。迟意将电视节目的声音关小些,聚精会神地盯着字幕。
不可避免地,浓浓的爱国情怀令她想到了那个写下“愿祖国繁荣昌盛”的正气少年。
这天傍晚她知道了迟临行租的是陈予光奶奶的房子。陈予光说上次那碗粉她付了钱,不算自己赔罪,又请她去米粉店吃了一顿。
他说米粉店的老板叫梁在宥,以前是个很厉害的米其林餐厅的主厨。
这次迟意还是没告诉老板店里的米粉做得不太正宗,也没见到那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根正苗红,内心藏着家国天下的少年。
迟临行可能是真心希望迟意能和孔明月和平相处,所以这天一早专门开车送两人去学校。
到了校门口,孔明月主动表态:“你回去吧。我陪她去办理手续。”
迟临行乐得给两人创造相处的机会,便应了,天真地嘱咐两人在学校要互帮互助。
进了教学楼,孔明月语速极快地给迟意指了班主任办公室的方向,便扭头往教室走。
好在迟意方向感不错,很快找到了地方,办理好了入学手续。
班主任叫李华,教英语,是个戴眼镜长相斯文的年轻男人。他看过迟意在过去学校的成绩单,认定她是个很省心的学生,只简单介绍了学校和年级的情况,踩着早读结束的铃声带她去了教室。
“我叫迟意,”教室外天空湛蓝,女孩自我介绍的声音柔而糯,“‘万事遂意’的‘意’。”
班上掌声稀疏,大家恶作剧般不太欢迎这个新同学。孔明月自信而高傲地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欢迎来到我的地盘。
李华解围:“怎么?放个假把心玩野了?”
掌声这才响了点,同学们起哄问迟意从哪里转来的,问她以前学校里的人是不是都长这么白。
迟意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芒刺在背。她拉了拉书包带,求助于李华:“老师,我坐在哪?”
班级里学生人数是单数,只有教室后排正冲着后门的座位空着。李华很快决定好:“你就坐李恩宇旁边,等期中考结束会重新排座位。”
迟意望向那个趴在桌上睡觉对新同学到来没任何反应的男生,点点头,走到第二列最后一排的空位。
桌上摆着一盆罐头花,迟意看了一眼把头埋在胳膊里睡觉的男同桌,动作极轻地把花往两张桌子的缝隙处挪了挪。
第一节课是历史课。任课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学生自觉地开始背诵昨天老师教授的知识,以备待会儿的课堂提问。迟意不敢耽搁,摘掉书包,拖开椅子坐下,然后便看到了……满桌洞的漫画书和零食。
历史老师叫姚上君,外号“太上老君”。他敲了敲讲台,等教室里安静下来,便开始提问:“咱班新来的转学生是哪位?”
迟意站起来,书包没处搁,只得抱在怀里。
“叫迟意是吧?”老师说,“我检查一下你的学习进度。”
因为是文科重点班,大多数学生争分夺秒地学习,只有少数趁机偏头打量她。其中包括孔明月。她知道迟意耽搁了一个多月的课程,所以对于这场当堂提问,她抱着十成十看热闹的心思。
问题不难,迟意之前预习过,还算顺利地回答了。
历史老师没说什么,让她坐下了。孔明月一脸失望地刚转回头,就被历史老师点了名。
提问的是这节课要学的知识,孔明月回答流利,还是被说教了几句才坐下。
睡神同桌在老师正式讲课时醒来,又在老师结束讲课时睡去,压根没给迟意说话的机会。下课后,迟意抱着无处安放的书包,犹豫这一桌洞的漫画书该怎么办。
“不好意思啊,我马上就拿走。”坐在靠窗那排中间位置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拨开打闹的同学,越过一排桌椅扑到迟意跟前,露出灿烂的笑容,“咱老班特别事,不准我们在班上看漫画。我只有搁在这里,他才不管。”
“没关系。”迟意让开位子,方便她取东西。
江润如收拾东西的动作像她的性格,大大咧咧,没一会儿便把旁边睡觉的男生吵醒了。
她蹲在桌椅间将胳膊伸进桌洞里掏东西,头顶被人按住后才稍稍仰头,丝毫没注意到男生一脸不耐的情绪似的,克制着音量埋怨道:“你上课时也不帮我收拾下,害你同桌都没地方搁书包。”
控诉完,女生又转头看向迟意,咧嘴露着笑,再次道:“他记性不好,你别见怪。”
迟意笑笑,表示没关系。
中午放学后,迟意赶在教务处的老师休息前,领了校服和课本,等再去学校食堂时,座位爆满不说,窗口也已经没了吃的。她只好去小卖部,买了夹心饼干和牛奶。
“你回来了。”上午那个女孩坐在迟意同桌的座位上,埋头写写画画。
迟意抿嘴笑笑,把自己买的一排旺仔牛奶分给她一个,边在心中给江润如和李恩宇的关系下定义,边拉开椅子。
上午坐的时候迟意便感觉到,这把椅子随时都有散架的风险。尽管她已经足够放轻了挪椅子的动作,但坐下后往前拖椅子时,凳腿依然颤颤巍巍地晃悠了几下。迟意只觉得自己像被一股猛力拽住,不受控地往后栽。
完了。
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迟意猝不及防地坠到地面,摔了个结实。她后背撞到椅子散掉的木架上,刺痛猛地传来。迟意的手指因为一直扶在凳面上,惨案发生后,也被挤到了。
“你没事吧?”江润如被吓了一跳,笔尖重重一歪,连忙去扶她。
江润如看见迟意直流血的手指,疼得眉心直跳:“我陪你去医务室。”
“谢谢。”
“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在去医务室的路上,江润如为了安抚她,一直在找话聊,“我叫江润如,‘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润如’,好听吧?”
“好听。我叫迟意,‘意’是——”
江润如弯起笑眼,眼底亮晶晶的,她说:“我知道,万事遂意的意嘛。”
迟意尽量去适应新同学的热情:“谢谢你陪我去医务室。”
江润如性格爽朗:“不用和我客气啦。陈予光也是我朋友。还有你同桌李恩宇,我们中午经常和陈予光一起吃饭。你初来不适应,有事可以找我们帮忙。别看李狗冷冷的不好相处,其实内心……更加不好相处。”江润如自个把自个逗乐。
迟意跟着笑,说自己和陈予光也只是刚认识,心里却暗暗地想假期在米粉店的那次相遇,班上这两个同学在没在那群谈天说地的少年里?
那他们和那个男生也是认识的吗?
“没事,慢慢大家就熟悉了。”江润如说,“说来也巧,我有个朋友的名字里有‘万事遂意’的‘遂’,你们俩真有缘。”
迟意呼吸一紧,手掌心开始发麻。过了会儿,她听到自己说:“那你朋友的名字一定很好听。”
“何止,人也超帅。”江润如笑笑,“我这个朋友在四中可是风云人物。去年冬天他去斯坦福交流学习,穿着黑色风衣站在加州雪地里拍的照片,几乎全校女生都用它做过手机壁纸。”
迟意也想见见那张照片:“他也是我们年级的吗?”
“嗯。理科的,六班。”
四中每个年级划有十个重点班,为给学生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学校把教室安排在教学楼五层,可容纳年级前四百名的学生。等高二文理分科后,一班到五班是文科重点班,六班到十班是理科重点班。
迟意早晨跟着李华从办公区去教室时,听他提起过,文重一班的教室和理重六班的隔着天井正对着。
到了医务室,江润如喊了几声没人应,以为老师没在,便轻车熟路地翻柜子找医药箱:“我对这里熟,高一时常来这里拿假条……”
她正说着,忽听浅蓝色的隔帘里响起一阵铃声。江润如吓了一跳,问:“谁在那里?”隔帘被缓缓地撩开,江润如看到人,松了口气,“阿遂?你不是去帮老师出试卷了吗?”
“晚点去。”少年刚在睡觉,这会儿嗓音哑得厉害,额前的头发被压得翘起来一缕,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倦意未消。
迟意原本在看墙上贴着的人体解剖图,闻声缓缓地偏头,眸子里渐渐汇聚亮光。
她从那缕头发看向惺忪的黑眸,再注意到修长的脖颈上少年凸起的喉结,和旁边一颗小小的痣,一腔惊喜与悸动无处诉说,险些忘记了管理表情。
是他。
江遂随手把躺皱的床褥整理好,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抖落一身疲惫。随着转身的动作,他活动下脖颈,同时双臂扬起,手腕一前一后地端着,往高处轻轻一甩,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她仿佛刚冲刺完八百米,缺氧的大脑一片空白,四周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就那么毫不掩饰地盯着他。
那个无形的篮球划出长长的抛物线后,正中她的眉心。
一瞬间,被击中的迟意看到了很多东西。突然绽放的花树、漫天绚烂的烟花,又或者是雾霭流岚、霹雳虹霓……它们惊心动魄、激烈惹眼、带着刻骨铭心的震撼,恰好是迟意灰白单调的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物。
片刻后,少年终于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他腾出一只手放在后颈按了按,淡淡地回望着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陌生女孩。
迟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唐突。
好在江润如及时解围:“这是我们班的新成员,迟意。”随后她又向迟意道:“他就是你说的名字很好听的那个男生,江遂。”
迟意望向江润如,听完了这句介绍,陡然一惊,这风轻云淡的用词听上去别有深意。
江润如却没理解她的担忧,冲她直挤眼,那个意思分明是在问“我没骗你吧,是真的帅”。
迟意要急哭了,哪还记得江润如来的路上说了什么?她看向江遂,试图说点什么找补回来,但很快发现后者只稀松平常地点点头,说了句“你好”,就径自往外走。
他被众星捧月惯了,对此类现象并不感到意外。
迟意松了口气,觉得是自己做贼心虚。但转瞬内心变得空落落的,她总归是他生活里的甲乙丙丁,无足轻重。
他走到门口时,江润如追问道:“你怎么困成这样?昨晚又跟陈予光看比赛了吗?”
江遂已经拉开了一条门缝,单手抄兜,懒洋洋地扶在门框上憋回去一个哈欠,仰头看了看天,阳光落满肩。
“我妈,”江遂用词能省则省,“昨晚弹了一宿琵琶。”
“……”
江遂摆摆手:“走了。”
江润如盯着被带上的门,许久,然后打算和迟意夸江遂几句,谁知一偏头,见迟意摆弄着医药箱里的纱布没有分心。
“你刚来,也难怪。”江润如嘟囔了句。
迟意好半晌才压下内心占有欲,慢半拍抬头,问:“什么?”
江润如诧异迟意的反应,说:“阿遂啊。刚刚那个可是咱四中的风云人物!”
迟意眨眨眼,紧张地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却还要假装平静地拿着纱布,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里充满天真。
江润如颇为意外地笑了,捏捏她的脸,评价道:“你怎么这么可爱?真该让阿遂看看你这一副对他完全不感兴趣的模样,杀杀他的锐气。”
迟意朝门口看了一眼,犹豫地出声问:“他喜欢听琵琶吗?”
“什么啊?”江润如听着迟意这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相信她的注意力是真的没放在江遂身上,笑道,“他刚刚说隋姐儿弹了一整宿琵琶害他没睡好。就是江阿姨,她觉得被喊阿姨显得老,就让我们喊她隋姐儿。”
江润如想到什么,神情沉浸在某种令人愉悦的幻想中,说道:“如果你有机会听到隋姐儿的琵琶,就知道白居易的《琵琶行》诚不我欺。隋姐儿是余派琵琶第三代传人,琵琶技艺一绝,正应了那句‘如听仙乐耳暂明’。”
迟意想象着江遂母亲和小辈没有距离的形象,说:“生活在艺术家庭,江同学一定多才多艺,难怪受女生欢迎。”
“不算艺术家庭。江叔叔是工程师,和艺术不搭边。隋姐儿的工作是电视台主持人,勉强算是半个文艺工作者。”江润如叹了口气,神情突然变得悲伤,“江叔叔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常年不能回家,隋姐儿只有在思念丈夫的时候才会成宿地弹琵琶。”
“那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迟意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江遂也和她一样,爸爸不在身边吗?那他会想念爸爸吗?
后来迟意才得知,江遂和自己不一样,他们简直是云泥之别。
江叔叔在单位身兼要职重任,能力卓群。江阿姨是北央电视台一姐,端庄大方的气质女神。他们十分相爱。而江遂生于这样的家庭,起点是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抵达不了的终点。
但他依旧很努力,学习成绩优异似乎只是他最微不足道的优点。当然,迟意意识到这点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这天在医务室,半路出家的“江医生”帮迟意处理完伤口。
离开时,迟意问道:“你和他同姓,是亲戚吗?”
江润如对这个问题见怪不怪,说:“咱们这片区域江姓最多,我和阿遂若是要攀亲戚,往上扒拉几辈可能还真有。”她一顿,想起来,“孔明月和江遂倒是有亲戚关系,你知道吧?”
迟意木讷地消化掉这一消息,能在茫茫人海中揪出自己与江遂的一丝联系令她十分激动,但一想到枢纽是看自己不顺眼的孔明月,便杞人忧天地焦虑如果江遂也从孔明月口中听说了那些片面的话,怕是也会对她有误解。
江润如不知迟意复杂的想法,只当她是被这一消息震惊到,便耸耸肩,补充说:“孔阿姨和江叔叔是亲兄妹,是阿遂的亲姑姑。”
因为教务处值班老师不在,江润如带她去学校画室搬了把椅子。回去时,教室里依旧弥漫着一股喧嚣的蓬勃气息,学生们追逐打闹、谈天说地。
迟意一进教室便看到被几个同学簇拥在中间的孔明月。
孔明月在班上很受欢迎,她漂亮、大方,又会读书,白皙的鹅蛋脸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显得人畜无害,是不论男生女生都会喜欢的类型,就像电影里那个叫“沈佳宜”的女生一样美好。
孔明月旁边的短发女生最先注意到迟意回来,灿烂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然后一点点消失。短发女生探究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转头不知和孔明月说了什么,两人一齐看向这边。
“坏掉的椅子丢在那里了。”迟意的注意力被睡神同桌珍稀的发言拽了回来。
她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说“谢谢”,随后才注意到同桌看的是江润如。他打量一番确认江润如无碍后,才礼貌地冲迟意点点头。
江润如双手搭在迟意肩膀上,将她推回位子上,打趣李恩宇:“难得李狗这贴心的同桌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