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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花清思长安

随风动笔

作者说:这篇有点晦气,慎进。

——

今日之后,过些时日又是清明了。

这冷风一吹,把窗外的雨全吹进来,你从床上坐起,走到窗边,听见外边传来脚步声。

你看出去,素绿如茶的罗裙裙摆展开拉开,顺着那双绣花鞋再往上,是一张淡雅的脸庞,发盘间插着支浅绿的白玉。

除了那件事情她从不会主动来找你。

你缓身靠在窗边,看着额前散落的发丝,风一吹全都划过脸颊。

她同上次一样,席地而坐。

“马上清明了,回去看看吧。”

你用手挑起一缕发,抿着唇不说话,半晌之后才回答:“姑姑,您是知道的,我既然说过,那么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去。”

“我既然敢再来,那么决不会无功而返。”

你回头看着她,不禁嗔笑:“姑姑什么意思?我母亲是镇国将军之女,我是国舅爷之侄,岂是你这种乡野村妇可以左右的。”

她看着你,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阿乔,圣上忌惮将军已久。”

你收回视线,重新将目光落到窗外。

你问她:“阿爹希望我回去?”

窗外雨落纷纷,池水荡起涟漪。

“是。”

你多盼望一次天晴朗,好风光。

出城的路是官道,过山的路是乡路,最后再换水路一过,离家就近了。

车轮辘辘,滚落漫山泥泞,你掀开车帘往窗外看,山间桃桑正艳,桑叶一重重新绿,绿得滴出油来,与附近的村庄鸡犬相闻。

将军府后门外夜雨秋池,落雨声滴滴答答。

他蓑衣如旧,手提三寸明灯。

桃桑春风一盏灯,至此十里再无人,长安繁华迷人眼,惯会用这样愁容满面地环拥遍体鳞伤的游子。

你回神,单手撑起下巴,看向外面。

外边的雨还在下。

马车摇摇晃晃停下来,你提起裙摆掀开车帘出去,一把伞递过来遮住了雨丝,你扶住身边的丫鬟,下了车。

面前的将军府垂珠联珑的朱门展开,露出绿油油的满园春色,里边的人欣喜不已地出来,环围着你笑容满面,偷回首却是满手帕的泪。

这里是你的家,说是今生今世都不愿回来,可哪有孩子不思念亲人,他们哭,你也跟着哭,松开了提裙子的手,牵起母亲的衣袖,勾着头,抽抽泣泣。

裙摆滚落地上,沾染了泥泞。

丫头婆子们见了,赶紧替你提起。

一行人拥着你把你领进去,哭哭笑笑。

他们说:“阿乔在外边吃尽了苦头。”

你抬袖抹泪。

母亲搂着你,衣襟湿了一回又一回,她说:“这眼泪怎么就跟那屋外的雨一样停不下来,本是喜庆的日子,可是阿娘忍不住......徒增晦气,该打该打!只是阿乔回来,阿娘.......”她噗嗤一下,从眼泪里挤出泪来,“高兴。”

泪与雨齐下,心却滚烫,你跪下,在长辈面前嗑遍了头,最后跪在父亲面前,含着泪说:“阿乔回来了。”

洗尘宴热闹,张灯结彩下笑语连片,欢闹中闹来了圣旨,仅管你知道就算圣旨不来,明日也本该进宫面圣,可是心底还是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

你何曾是不愿意回家,区区皇亲国戚的身份,怎么就吓的你几年不敢回家?

宴罢,你回了闺房,点上了桌台的烛灯,烛灯暗淡照不亮整张桌子,只能摇摇晃晃地映上窗檐一角。

风吹进来,在房间里徐徐降落,屋外的雨声不断,如窃窃私语。

你扯下发带,放在桌子上,不小心发现了桌柜里躲躲藏藏羞于见人的朱钗,它太爱躲藏了,安安静静躺在角落里,只余一丝淡淡的明红,镌刻着顶上那一点朱砂。

你抓紧胸口的衣服,心脏突然一阵抽痛,另一只手赶紧撑住桌子,它窒息肿胀,发痛连着四肢一起酸软无力,手指扣紧桌面,因为用力而发白,溢出血迹。

雨丝飘进来,洒落一地霜痕,既然不是秋天,那又何必东施效颦,学着触景生情。

你痛苦地勾下身去,慢慢滑落地面,嘴巴张开却不敢大口呼吸空气,令人恐惧的痉挛引起的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这时门突然被撞开,凌乱无序的步子闯进来,一只手抚上你的背,哭声此起彼伏伴着窗外的雨。

“都说了她不能接回来,你偏要接。”

“丽娘。”

“行了,来人啊,把那东西给我丢出去。”

你慌乱地抬头,眼眶昏暗又朦胧,手指抓紧抱着你的人的衣服:“不要......娘,我好痛好痛啊。”

“阿娘抱着,阿乔不痛了好不好。”

“不要?不要什么,全给我烧了,我看你还藏什么东西。”是阿公的声音。

你抓紧她的衣服,表情扭曲在一起,心脏仿佛要被无数只虫子一口一口啃食,万虫噬心使得所有意志随着汗水而恍惚。

一家人因为你一直到深更半夜,还去宫里请了御医,只听说御医来的时候连鞋都没穿,冒着雨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你在泪水里笑,你应该很得宠吧。

是的。

你是在第二日下午醒来的,整个人神情恍惚,浑身无力,目光呆滞地看着屋檐的雨。

丫鬟跑进来,开心地说:“姑娘醒啦?姑娘可以不必进宫了,圣上听闻姑娘昨夜高烧不退,特地赏赐了人参药,现在正在厨房里熬着呢,等会儿奴才就给您端来。”

你看着她圆圆的小脸,愣了半天,然后猫腰大笑不止,笑到肚子痛,把眼泪都挤出来了几滴,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你,然后吓的半死赶紧跪了下去,你嗔笑,自己忍不住骂了一句小人心善。

她刚准备抬起的头猛地又嗑下去,传起一声闷哼,头勾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房间里很安静,你抬头看窗外的黄昏,一盏夕阳,在雨里要灭不灭的烦得要死。

你站起身准备去关窗,结果一下床就虚脱地摔在地上,到和跪在地上的她相配对了。

她浑身颤抖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也不扶你,道:“这里不比边疆,在皇城,有些话还请姑娘思酌一下当讲不当讲,别没个遮拦的被人听了去传到圣上耳朵里,姑娘背后不止一人。”

你愣了一下,昨日高烧过后脑子就不太好,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凑到她跟前:“你这是在教我怎么说话?”

“不敢。”

你冷笑。

“滚出去......”

她赶紧悉悉疏疏地退出去。

你是要死之人了,却还要演忠臣孝女。

药还是来了,你毫不犹豫地一口喝完。

已经犯戒,明日的祭祀去不了了,你看着自己的手心,眼泪一点点掉下来,在上面摔碎,抵不过他的模样。

一语成谶成曾经他最怕的,你说的那样: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雨多,坟前的草除都除不完。

天渐黑,风席卷整个屋子,多年没回家桌上的书被虫蛀得大半,风始,它们被吹的翻页,风末,页片挣脱束缚,漫无目的又凌乱不堪地纷飞上天空,宛若清朗白花,落了个满地苍凉。

圣上的心,真是不留余地的狠辣。

大病初愈不能大补,药不可喝;祭祀前戒荤腥,恐不敬先祖,药不可喝;圣上垂涎兵权,忌惮阿公已久,药不可不喝。

左右都是死,倒不如退一步,让他们各自活得心安理得。

门外传来响声,是准备进山的人装点祭品的声音,你拉开门,偷偷的瞧,从阿公到下人,素如月光,白晃晃得吓人,怎么也比不上那次兵临城下长剑指向他的深色铠甲军衣。

正如你勾头看见身上的亵衣,苍白不同于那日的袆衣,首饰是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其衣皆用朱色,蔽膝色随海裳,大带随衣色,上以朱锦,下以绿锦,霎是好看。

这是你的意愿吗,路归路桥归桥,阴阳两隔,白不再红,红随风去。

可怜一夕风雨,怎教踏碎烛火。

你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满城人烟提灯都往乡下前进,远远还能瞧见山上的点点灯火。

你哼着他唱给你的歌,你们熟知的音调,只身摇摇晃晃地往院子里走去,手里带着纸钱,一路走一路上撒,漫天纷飞的白花落在春的泥土里,滋养了大地开出下一个花季。

人参的功效发作,紧接着喉腔腥甜,一口血喷出来,剩下的都似泉眼无声一般翻涌而出,浸透雪白的衣服,鲜红笼罩大地,随着蹒跚前行的步子流了一地的红色,沾上了洒落的白花。

路过的奴仆斜眼轻笑,作了拱,独自忙活去了。

“阿公啊……你领兵杀了他,凭什么你......还有脸去替他清坟。”

“爹娘啊,孩儿有苦说不清,怎么天下父母心尽把孩儿往绝路上推。”

“陛下啊,怎么就要把你的皇后赶尽杀绝呢……”

你挺难受的,要哭出来,今年的清明还是没法去见他,可是当你看见身上的血衣,不自主的又笑起来。

“咯咯咯,新嫁娘,穿花衣,快快嫁给我的郎,郎啊,莫走得太急,当心红绣鞋......哎呀!又掉了。”

“咯咯咯掉了好,掉了好,留了花鞋子,给阳间的人穿,谁爱穿我送给谁!”

你很开心,因为还是有机会去见他的。

你飞快地跑起来,自打出生就荣华富贵的你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像他骑在战马上,你的笑声像冲锋声一样嘶鸣,红裙略起地上的白花,血丝从眼睛里流出来,这是他死的时候没有流干的眼泪,这是对世人的咒怨。

如今要伴随着......撕拉一声!一柄长枪穿透你的身驱,鲜血再也无所阻碍,淋漓尽致地喷涌出来。

“啊.....好玩。”

你仰天长笑,笑声尖利刺耳,不停地重复地喊叫,像阴间的鬼一样。

他那样的好,破开王军为你杀出一条血路,山间的鹰壮烈地鸣叫,在皇城的顶空盘旋俯冲,他比得上世间的任何一个天神,却又弱小的死在王军的无数柄长枪下,穿透他的肩膀,腹部,大腿,和颈脖。

他口齿含血,被风吹过轻轻一吹就倒了,倒在了皇城底下,眼神那般不甘。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跟你说过,阿乔回去吧,回去看看李长安吧。

他叫李长安,长安城的长安,长长安安。

如今你和他一样死在了长枪下,除了圣上谁也不知道清明夜,一身血衣穿腹而死,将化为厉鬼的将军府大小姐是当朝皇后。

他最爱的你说的一句话是:我是李大将军的妻子,李大将军说过今生今世对我不离不弃,共守白头。

你也只记得自己满怀期待地闭上眼睛,你说:“长安,我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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