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元佳节,立后困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六界日益太平,太阳底下并无新事。
这日,润玉有意醒得早些。平时邝露都是在他身后服侍,又刻意与他保持距离,连在妆镜里,他都只能看到她的一丝裙角而已。早起,或许就能看到她。
他起身走向朝服。往日她必站立在朝服前恭候他,今日居然枕着朝服下摆睡着了。朝服下摆是用银丝线绣着的一尾腾云驾雾的龙,逼真的爪牙正托着她的脸。
眼前俨然一幅睡美人图。白净的脸柔和安详,红唇娇艳。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她今日怎如此艳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她化了浓妆?
他惊艳之余,又有些疑惑。她向来出尘淡然,总以淡妆呈现,极少浓妆艳抹。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是在为他而容吗?
心头似有一池春水荡漾!此刻凡间正值上元佳节,这些年他勤于政务,只偶尔在观尘镜中,看过那热闹景象。一贯心如死水的他,也极其向往!好想和她亲临其境,一起看看他们携手创下的盛世繁华。
他甚至脑补出一个场景: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他和她携手并肩,如同一对平凡普通的青年男女,游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沿街挂满了花灯,游人往来,纷错如织……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满城灯火,众人狂欢,火树银花,烟花纷纷,乱落如雨,车马、鼓乐、灯月交辉、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惹人眼花缭乱,还有那唯一的意中之人。
若是别的节日,或许她不一定会应邀,而上元节,与她的封号同名,她总不会拒绝吧?润玉心里忐忑不安。
邝露却睡得深沉,连他的靠近都丝毫没察觉。昨日经仙侍提醒,才发觉自己脸色太过惨白,只好听仙侍提议,化上浓妆遮一遮。又早早等在他的朝服前,不料等太久,却睡着了。
润玉不忍打搅她。那上元节的时辰,一点一滴,在她的沉睡悄然而去。他静静地在她脸上,感受时光的流逝,难免有些遗憾怅然。不过来日方长,她一直都在,日后总有机会。
然而上元节的热闹可以不看,每日的朝议却误不得。见她还没要醒来的迹象,润玉轻唤一声:“邝露!”
如一声惊雷吓得邝露骤然醒来。她心算时辰,差点误他朝议,更是窘迫。猛然起身,站立不稳,竟跌至他怀里。而他只穿着一件单薄贴身的寝衣。她如触电般,挣扎后退,脸上全是羞愧、恐惧之色。
“罢了!我自己来吧!”润玉体谅她太过劳累。他不计较她的失礼,她并非有意。且她在怀里的感觉还不错,虽然只有那么短短一瞬。他忍不住用余光瞥向她。
邝露刚刚已是羞愧难当,听他这么说,顿感绝望。难道是大限将至?连服侍他更衣都做不到了吗?濒死的恐慌,让她全身微微颤抖。她不怕灰飞烟灭,她只怕之后再没人像她一样守护他。
润玉不由得恼怒起来。在我面前这般神色,那浓妆艳抹又是为谁?我是洪水猛兽吗?连碰一下都让你恐慌至死?我是吃了你还是怎样?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刚才的心动,多么可笑!她唯恐避他不及,自己却妄想与她共度上元佳节。太上忘情,修了这么久,还是没修成,简直是自欺欺人!
他自己穿戴妥当,广袖一甩,恶狠狠地说,“明日不用来了!”
顿了顿,见她还呆呆站着,明艳的妆容,眼眶盈满泪水,将落未落,如清晨芙蓉花上的露珠娇艳欲滴。
他忍住心中的怜惜之情,故作烦躁,说,“日后不得浓妆,扎眼!”便扬长而去!
邝露见他走远,原本强撑站着的仙体倒了下去。他竟如此厌弃她?而自己也无法再帮他什么,是时候该准备离开了吧!
朝议上依旧是各处的奏报!虽是太平盛世,天界却许久未有喜事。居然又有不怕死的上奏,劝谏天帝立后纳妃。
润玉在高台王座上冷冷一笑,随口问:“众卿可有人选?”
众仙第一次听到天帝陛下这么问,纷纷兴致勃勃,个个踊跃提名。过往若有人提及此事,陛下总有理由推托。一大堆人选呈了上来,什么新晋的风神、东海公主、水族长老之女……
唯独没有邝露。刚才那幅睡美人图,又浮现在他眼前。太巳仙人既已退隐,她只孤身一人,有谁会想到她呢?
这些年她一直默默守在他身边,他十分信任她,甚至言听计从。他许她亲近,他的每一件事她都知道,她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她掌管璇玑宫大小琐事,平衡朝政。她聪慧机敏,手段强硬。一切对他不利的事,她最决绝,为他斩断荆棘,不计后果。
他放心把一切事情交给她。他相信,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不会背叛他、抛弃他、欺骗他。只要她在,他就会觉得心里无比安定。
她深知其心意,往往只需看他一个眼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他作为天帝,身居高位,很多事情说不得,做不得,她便替他去说,去做。他需要敲打众臣,常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便从中斡旋。她心善、仁慈,善待、包容周围的一切。
六界之内,还有比她更能胜任天后之位的人选吗?他本无意大婚,但如果一定要立后的话,人选只能是她。他不会再封妃。如果她愿意,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足矣!
奈何无一人提议她。若有人提议她,他便顺水推舟。既是众仙的意思,谅她不会拒绝。可却无一人知他的心思,简直可恨。
而她明明最了解他,可自从她说出“一切回到从前”之后,只将他视为天帝陛下,对他毕恭毕敬,只有君臣之谊。如今更是将他视若洪水猛兽。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爱,他曾经付出所有努力去爱一个人,却爱而不得,伤痕累累。曾经他明知她的情谊,却狠心回绝。如今她只以君臣之仪待他,他不确定她是否对他还有情,还是仅仅只是忠君而已。
他不敢往前走一步,与其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不如心安理得的,维持她陪伴自己的现状。他的要求本就不高,万一连她的陪伴都失去呢?他不敢想。
看到众仙提议的人选,润玉何尝不知,这些人不过是想效仿当年荼姚。若某族和天帝结了姻亲,岂不将一家独大?
“此事且容本座仔细斟酌!本座未有决断之前,众卿切莫再提!”言语间带着不可违逆之感,让人心生畏惧。
罢了!先用缓兵之计,能拖到几时是几时吧!
退朝后,他鬼使神差般出现在玄洲仙境。或许是早上对她太凶,都将她吓哭了,他心有愧疚;或许是有疑惑需她开解,她一向是他的解语花,三言两语即可抚慰他;或许是她的妆容太美,还是想再见一面……
可好似近乡情怯,他立在院子里不敢往前。远远看着,一群仙侍将她团团围住,如众星拱月。她仙姿卓绝,如鹤立鸡群。不知还要等多久,他只好让仙侍召她过来,又背过身等她。
邝露正分派公务给各个下属的仙侍,又细细指点,听到润玉召见她,有些欣喜。他是来告诉她,明日继续为他更衣吗?毕竟他早习惯她。
其实他不必亲自过来,明日她也自会守在他寝殿外。只要他唤她,她必定出现,也绝不会再睡着了。她刚潜回太巳府,偷喝了一整瓶星辉凝露,应该能撑些时日。
她步伐轻快地走到他身后,望着玉树临风般的背影,柔声道,“陛下安好!”
润玉想,只有你在,我才安好,心中紧紧绷住的弦才稍稍松懈。于是他轻呼一口气,拧在一起的五官舒展开来,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邝露,众仙奏请我立后纳妃,你怎么看?”
邝露顿时感觉如五雷轰顶。她怎么看?她能怎么看?这虽是六界大事,更是他个人私事。他特意来问她,是有意羞辱她吗?从前他有婚约在身,她不能觊觎他;如今他的婚事自有众仙操劳,而她不过是一介女官,既不可能自荐,也不会有人提议。
“陛下后宫空置多年,确实该立后纳妃,绵延子嗣,稳定天界,为六界造福!”她尽量让语气平静,一口气说完,只当叙述公务。
“那你以为,有何人选?”润玉不敢回转身看她,见她如公事公办一样,又继续问。心中隐隐有些试探,她可愿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陛下圣心决断即可!”她满心苦涩,六界美女如云,何愁没有他的良配。亏得自己刚刚还自作多情,以为他真离不开自己。她实在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好说,“臣还有公务,且先告退。陛下请回!”
润玉转身,却见她已快步走远。她到底是恐惧他还是厌恶他?竟一刻也不愿与他多呆吗?可她这说走就走的架势,哪有一丝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