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看着棋室紧闭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将已经放凉的饭菜拿回厨房,准备再热一次。
“阿离,别着急,说不定小星子只是不想吃你做的饭,我这就去前街给他买包子!”
裴擒虎故意上前讨打,果然看到阿离脸上的表情生动了许多。他正要继续,嘴里便被硬塞个冰凉的肘子,只发出了“嗷呜”一声。
棋室内,弈星正深陷于一盘残局。
起初看到师父留下的这份残局棋谱时,弈星只是如往常一般,熟练地在棋盘上摆好棋子,每日尝试一种解法。
第一日,白贴,黑长,白挡,黑跳而相连……白败。
第二日,白夹攻,黑接引……白败。
第三日,白征子不利……白败。
……
这是他与师父的之间约定。从小到大,每当师父出门远行,便会给自己留一残局,每日一解,待到执白取得胜利,便是师父归来之日。
短至三五日,长至月余;小到一道死活题,大到与伙伴配合,以棋局完成长安的任务……每次取得胜利后,都能等到师父如约归来,无一例外,而他也在一次次胜利中得到了师父愈发认可的目光。少年心中的信念不断坚定——只要胜下去,便会被认可,获得留在这里的资格。
于是在全城张贴着牡丹方士的通缉令,当裴擒虎偶遇旧友而被劝说不如回到长城,当最乐观的阿离都忍不住问出“师父真的还会回来吗”,弈星反而成为了最镇定的那个。他总是放下手中的棋谱,毫无疑虑地说会。
第三十日,白败。
第六十日,白败。
第九十日,白败。
……
记录败局的棋谱已铺满了棋室,少年仍未找到胜利之法。最可怕的是,他似乎已穷尽毕生所学。
所有的一切昭示着一个结果——残局无解,败局已定,那师父便是无归期了。
未能胜利的自己再一次被抛弃,而失去了师父的尧天,又能撑到几时呢?
从这晚开始,弈星再也没有走出过棋室。
他不可自抑地陷入这无尽棋局,试图找到哪怕一丝被自己遗漏的可能。黑白宇宙间卷起飓风,他于其间苦苦行进。无法求得胜利,他便无法面对棋局以外的世界——那里即将又是自己一人。
玉环从外面回来,摇摇头,表示仍没有师父的线索。三人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裴擒虎猛地开口,阿离惊得耳朵都立了起来。三人对望,点点头。如果师父不在,那他们就该担起哥哥姐姐的责任。
“俺有个办法!”
沉沦棋局的弈星并没有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于是当裴擒虎强行将他扛出棋室,放到暖桌旁边时,少年看着桌上的饺子与桌边围坐的三人,恍惚间以为今天当是到了冬至。
往年师父还在的时候,大家平日里忙于各自的任务,难得团聚。但到冬至这天,所有人都会回到小院,吃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而后师父便会摆出几枚铜钱,让每个人说出一个愿望,开始惯例的占卜。
“我要查出长官被冤屈的真相!”
“我想要给天下贫弱的孤儿一个家!”
“我想要理解,什么才是所谓的幸福。”
不知是不是故意哄小孩,明世隐给出的卦象都是大吉。
热热闹闹的队伍排到了弈星。
“我的愿望,就是希望大家的愿望都成真。”
师父却将即将递到他手中的铜钱收了回去。
“这个不算。”他摇摇头,“星儿,你要有自己的愿望。”
弈星看着师父作势要结束卜卦,心中虽是不解,却也忍不住脱口而出:“有。我有的。”
“我想一直胜利下去。“
师父仍摇头。这下弈星彻底呆在了原地,他攥着衣角,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愿望,却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他瞥到门口划着身高线的墙,纠结片刻,小声说:
“我,我想长高一点。”
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少年涨红了脸,手上快要把冬装上的毛都拽秃了。
“这个算数。“半晌,师父笑够了,为他认真算了一卦。
“卦辞为吉。”
“大吉诶!”
“唔——”
阿离的欢呼与牙齿上的疼痛让弈星从回忆中醒来。原来刚刚他无意识地接过大家塞给自己的饺子,送入口中,却被馅料硌了牙。
他咬住的是一枚铜币,正是师父用来卜卦的那种。
“小星子,就包了这么一个铜钱,嗨,让你小子吃到了!“
“哎真是可惜,听说吃到的人可以获得好运,心想事成呢!”
在阿离和裴擒虎一唱一和中,弈星低头看了看铜币,又看了看饺子。被自己咬了一半的饺子,仍比其他要大上许多,显得这幸运有些过于“巧合”。
但这巧合的安排,却意味着——他并没有被放弃,是吗?
“我……”他许久未曾开口,不知在这种时刻该说些什么。
玉环摸摸他的头,说有了这番好运,必能迅速解开棋局,获得胜利。
“就是!这还赢不了的话,俺去帮你把那棋盘掀了。人还能被一个方块给困死不成?”
“要不,你以后就跟俺练打拳去吧!”裴擒虎一把拎起弈星,拍了拍他的肩膀。
“诶等等,虎子,你放下他!“阿离用手在两人之间比量了一下,“小星儿,你是不是……长高了?”
弈星尚来不及反抗便被推到墙边,身体僵直地看着三个人将自己团团围住。裴擒虎用尺子将他的发顶压下来,一端顶着墙,极为谨慎地画下了一条横线。
“小星子,你去年的长高愿望实现了!我就说你有好运~”
弈星转过身去,顶着一头被尺子压过又被三人揉乱的头发,看向墙上的度量。不多,但浅浅的横线确实与上次有了一点距离。
这面墙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被匕首刻下的横线。间距最大的是虎子,密密麻麻的是阿离,只有一条杠的是玉环姐姐,而最高的那条,是师父的。想起当年师父被他们四个搬着小板凳,按在墙上划线的样子,少年不由得笑了。
“俺想的办法是不是绝妙!小星子笑了!”
“还敢说,你明明想的是到街上找个老头算一卦!看看星儿是不是中邪了……还好玉环姐姐想的周到。”
裴擒虎被阿离在脑门上敲了个爆栗,玉环将尺子妥帖地收回原处。小院中的笑闹声仍似往日,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弈星心中有了答案。
他没有必要再去想那盘残局了。残局既无解,便无需执着于此局的胜利。走出黑白两色的世界,他看到的是比棋更广阔的天地,与胜负之外自己未曾意识到的……“家”的某种含义。这或许,就是师父想要留给他的吗?
今年冬至,他可以许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