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从电视台16楼往外看,一排排路灯形成火龙一般的脉络盘根错节着,路上穿行的车辆就像是这城市命脉中一颗颗运作着的细胞,前赴后继冲各个方向前行,为城市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
但偶尔,长长车队中会有一两个导航错误的车辆,在代表咒骂的喇叭声中临时变道,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不和谐地掉头,绕一大圈把走错的路又尽数奉还。
浪费的从来都不仅仅是时间。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了呢?
金黛叹了口气,继续站在窗边呆望这番夜景。她四周那一片的工位都空了,整个办公区都很安静,只有人们陆陆续续起身收拾包的声音。偶然有谁整理桌面时不小心把杯子碰倒发出尖锐的金属碰撞声,但迅速扶起来后空气中又重新流淌着平静。
金黛却还是没有回家的意思。
距离上次跟王语嫣的聊天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她骗金道英说自己接了个大项目天天在加班,推掉了所有的见面,平时聊天也就是应卯式地早午晚安,字里行间看不出任何亲密。
他肯定会不高兴的吧,毕竟她可是他的未婚妻。
这样想着,金黛缓缓从上衣口袋把那枚订婚戒指拿出来,就着城市夜景仔细观察上面嵌着的璀璨钻石。
金黛想起了他们去买五金的那一天,金道英对她毫不吝啬,只要她的视线在某件器物上停留超过一秒,他就会叫柜姐把那些宝贝尽数取出来,然后温柔地给她戴上,看向她的眼里似乎闪着光。
那是一种像是要把全世界都献给她的眼神。
他实在太好了,好到就像是一份标准答案,让金黛找不到任何不去接受他的理由。
所有人都在提醒她,包括她自己也很清楚金道英有多么难得,错过了可能她的人生就再没有兜底的缓冲垫了。
但问题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跟大众的想法一样,认为女人最终是需要一个男人做依靠的了?
好像就是从答应相亲的那一刻起,就被逼上了一条单行道,所有人都在旁边看着她走,除非路上出现了完全不容通行的障碍物,除非她找到了退出或者变道的不可抗力,不然就只能顺着大家的预期,按照惯性一直走下去。
又更何况名为金道英的这条单行道上,从来都是坦途一片毫无阻碍的呢?
这半年来,她活在大家的眼里,“幸福”但是麻木地,在这条单行道上愈走愈远,从未停下来思考过,当初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以及——
她究竟喜不喜欢。
金黛重重叹了口气,把戒指揣进兜里,眼神继续涣散着看向窗外,心里越来越空。
“咳咳”
低沉的咳嗽声在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金黛惊得回身,看到已经穿好卡其色冲锋衣外套的组长,他身上背着双肩包,看起来也是准备下班回家了。
“组长,有事吗?”金黛暗自琢磨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组长的表情很平静,微微颔首示意金黛坐下,他自己也随便拉了个椅子在她面前落座,然后直入主题:
“小金啊,最近有心事?”
金黛也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对于组长她充分信任,也就直接说了
“是,因为结婚的事情……有点烦恼。”
组长点点头:“可以理解,马上就要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交付给另外一个人了,未来的每一天都要看着同一张脸吃饭睡觉,确实是顶重要的决策,可不能选错。”
金黛若有所思地抿唇,浅笑了一声问他:“组长,您和师母婚姻那么幸福,有什么建议可以给我吗?”
“呵”,组长突然发出自嘲的笑,摇了摇头说:“我跟你师母哪里幸福了,她天天在家骂我呢,干我们这行天天忙,经常不着家,家里好多事我也帮不上忙,你师母算是嫁错人喽。”
金黛浅笑:“师母也就是抱怨一下,大家都看得出来师母和您是真爱。”
组长摆摆手:“真不真爱的不知道,那都是你们年轻人的说法,我们那个时候都是相亲,两个人见了面稍微聊一聊觉得合适,就搭伙过日子罢了。现在可能讲究多了,又要真爱又要什么灵魂伴侣什么的,但我们那一辈就是细水长流,感情都是在日子里慢慢培养的。”
“但也不是所有相亲认识的所谓合适的人在一起后都能培养出感情……”金黛声音渐低,“所以组长和师母之间肯定还是很特别的。 ”
组长脸上泛起一副回忆起往事的柔和,缓缓说道:“要说有什么特别,我当年也问你师母,怎么没见几面就答应跟我结婚,她说觉得我这个人老实,见他第一面就把家里和个人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小姑娘都是害怕被骗的,找个踏实信得过的人比找个优秀的人更重要。”
金黛忽地抬睫,唇角勾起淡然的笑,说:
“您说的是。”
组长突然鼓励式地将手拍在金黛肩头,神态温和:“结婚这事儿大,想不通你就多想想,不急于一时……但是吧”,他又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这有些事可以慢慢考虑,有些机会却是转瞬即逝容不得犹豫的。”
金黛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组长是在说什么。
总台每年都会在有工作经验的记者当中选拔佼佼者派遣海外做驻外记者,能成为一名驻外记者不仅是对记者工作能力的一种肯定,更重要的是好处多对职业生涯有很大的帮助。
除了丰富履历、回来就升职等显性好处,几年驻外经历可以开阔一个人的视野,帮助记者接触到更高层次的人群,这种眼界和人脉资源才是最宝贵的。
金黛符合选拔条件之后,组长就一直在推荐她报名,他觉得精通南境语的金黛走这条驻外道路是提升最快的。但金黛每年都以“对南境国印象不好、一个女孩子去南境不安全”为由婉拒了,今年也不例外,甚至还外添了一条“马上要结婚了,不想一结婚就分居”的理由。
所以金黛估计组长又是来劝她去报名驻外记者选拔的了,果然听到他说
“小金啊,你的眼光要放长远些,驻外无非就一两年,好处我都懒得再讲了”,组长转过身指指金黛斜前方一个工位,说:“你就看看人文珊,非语言专业,这几年硬是抽着时间把南境语学下来了,今年也去参加选拔,大家都看得见的好处,你怎么就不懂呢?”
金黛抬睫,忽而轻笑:“组长,您别说了,我今年已经报名了。”
组长的眉头忽地一展,就像是什么话硬生生给他憋回去一般尴尬了一瞬,后又释然:“哦?你什么时候报名的?”
金黛平静地回:“就前几天。”
“哦……”组长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后问了句:“所以这几天才这么烦恼,因为和结婚冲突了?”
金黛抿唇,唇线拉得平直,轻叹了口气后说: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见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组长也不好打听员工隐私,略思考了后只得鼓励道:“那也挺好,驻外也就一两年,也不用过于担心了,这两年咱们国家和南境国关系缓和,那边工作环境还是好很多了,你要相信国家和咱们台里的组织能力,肯定没问题的。”
金黛莞尔,垂下头浅笑:“组长,我这才报个名呢,还没正式选上,您说的好像我明天就要去南境一样。”
“你肯定没问题的”,组长身体往后欠了欠,往办公椅里陷得更深,语调沉着而又笃定,“你工作经验那么丰富,又在南境生活过,我会跟他们多推荐的,做好准备放心去吧。”
“那谢谢组长了。”
组长见金黛虽是笑着,但低下头去眉眼间却还是郁结着一股愁思,转移话题问道:
“那你是为什么突然转变看法了?以前可是怎么劝都劝不住啊。”
“就……”金黛的眼神越过组长的肩头看向办公室走廊尽头已经灭了灯的不明处,语调轻浅:“就觉得组长您说的对,我们是新闻人,不要对一件事抱有长久的偏见,要以发展动态的眼光看问题”,
她收回视线,转而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像是在哀悼什么伤痛般说:“我以前对南境的印象不好,但毕竟,也都过去十年了,我们天天关注国际新闻,近几年也看了不少有关南境社会风气好转的报道,就觉得可能是时候……”
她又抬头,看向组长的目光透着一种坚毅的含蓄力量,
“放下心中的一些执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