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聒噪,于夜间更是如同催命般的凄厉,这样的声音是于秋季的螺蛳岭是为常态。
噪蝉伴寐,村中烛火已近阑珊,唯有季宅的偏僻一隅还透着缕缕昏黄。
“之后呢?”肖战靠着床栏,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少有规矩地被归拢在腹前,烛火明晃晃映着那人一眼惊艳却瘦削疲累的容貌,那双不容事物的圆眼此刻正饶有兴味地挑向一方,“姝姮姑娘可有说,那菟阿峻是何下场?”
瞧着偃师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巫祝并不奇怪他的那番说辞,肖战损人的功夫他早就见识过了。
王一博淡淡道:“若依贺儿氏之言,那僬侥当时所行的除妖方式过于骇然,而他貌似也在村民面前现了本相。
即使鱼妖已除,菟阿峻在村中仍是饱受争议和排斥,若非村长与季老先生相护,他怕是已然流落他乡了。”
肖战冷哼:“恐怕不止。既然菟阿峻有那般神通,对于一个建成时间不长,根基尚不衡稳的村子意味着什么,想必巫祝是清楚的。”
作为曾经清禾寨的掌事巫祝王一博当然明白主事者的不易。
隅安村是多地难民组建,习性不同,生活方式迥异,人心不齐治理更是难上加难,建村三年,菟阿峻的出现是个移转视线的矛盾。
王一博垂目未言。
肖战轻嗤,出言凉薄:“那僬侥若肯争,凭他为村民驱除蚂蟥的功劳,有赵洳与季老先生担着何愁换不来好待遇?真真浪费了一手好筹码。”
“位高者垒卵之危。持恩邀功不见得是好事。”王一博轻叹,“那僬侥于隅安村有恩,即便村民有再多不满,或念及恩情或出于忌惮,村民都不至过度招惹,为难人。”
“巫祝还真是洞若观火,看得开!”
肖战不甚在意,岌岌危象又如何,在他看来唯利者皆可图之,任何手段只要目的达成于自身有益便是良计,挟恩图报不过是他应得的酬谢。有利不图是傻子。
王一博终是抬眼看了过去,烛火在偃师脸上落下了半面阴影,昏黄中看不出那人是否有疲累颜色,入目的却是肖战的不屑张狂。
唯利是图,说的可是他这般人?
无端端陷入一阵冷清,肖战之余光凝向木桌方向神情闪过一瞬恍惚,烛盏上烛泪沥沥,点豆光芒同样在王一博堪称柔和的脸上落下了半边分明的阴影,还是那副少年模样,又或是永远停留在了这稚嫩的”弱冠年岁”。
弱冠年,那场艳阳下的盛大祭祀,那是偃师甚少见过的由内而外的出尘清朗,厚重的圣服毫不影响巫祝诡谲恢宏的舞姿,反衬出了对神虔诚绝然的崇敬,对蚩尤的忠。
时至今日肖战依旧不明白,巫祝,或者更早,早到这人还不是现在的王一博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跟随蚩尤,那个注定沦为败将的神。
他本来可以有更高的地位,平起于众神之列,偏偏屈于人下,做了东夷的巫。
吱吱不断的蝉鸣搅得偃师头疼,肖战动子动僵滞的身子,好似有些耐不住这除却蝉鸣的无声之境,蹙眉噎了口气道:“只有这些了么?”
王一博应了一声:“目前只有这些。菟阿峻至今不见踪影,无论报复亦或相助,很难断定村中之事是否有他参与。”
“巫祝有没有想过,菟阿峻可能是被人藏匿了?”肖战轻哼一声,言语冷凉,”村里少年孩童昏睡不醒这么长时间,唯一的异数便是那僬侥。
村民对他颇有微词,嫌疑如此之大的人,我们来此一日有余,季老先生和赵洳却是只字未提。“
若说忘事,季老先生年事已高可能会有疏忽,但赵洳不会不知,何况菟阿峻进村是他一手促成。
王一博眼中掠过一抹未明情绪,沉声道:”再看看。你不是也有东西有待证实?“
相坐片刻,偃师捱不住身上疲累自顾自地歪进床里睡下。王一博见状,知晓这人没了兴致便不再作声,看肖战睡的还算安稳,旋即起身轻悄地退出了这方僻静的方寸之地。
此处是肖战主动要求的,言说是不喜人多聒噪,请季老先生找间离主屋远一些的房间。王一博可记得当时老人家一脸复杂的表情,必竟鲜少会有人提出要远离主家人主屋的要求。
这种行径在户主看来一般有四种情况:其一是自己不知哪里得罪了人家,惹得贵客厌烦;第二便是来人单纯的瞧不上主人家,又不得不住,索性离远些;再者就是来客自谦不想惊了主人家休息,最后才是自身不便需要静养的。
若是主人家自主安排的,那得另说。
季老先生深知王一博等人的重要性自然不会怠慢。如今看来肖战显然是后者,但那时偃师冷淡漠然的语气着实不像是自谦或者需要静养的对象。
夜色幕霭,弦月如一柄冷刃弯刀在苍穹上寒芒冽冽,映得人无端生出几分森森凌厉。
出屋后蝉声叫得愈发起劲,好似要将先前错失的光阴通通叫回来,又仿若窥见自我命势后的顽抗哀鸣。
客舍屋檐下,王一博一身孑然,夜里秋风萧冷,同心中惊恸一道席卷翻涌。
”利益至上……我是有甚好处么?“喟叹过后是一声无奈自嘲,看着这仿若常人的躯体,王一博顿感无力。
谁也不会相信如今的王一博是一具以机关带动的木偶。他几乎与常人无异,有体温,有呼吸,能吃能喝。
“神力”的每次翻腾都会促使王一博恢复的更像个人,然而只要有人搭上腕脉,附耳听胸,亦或是修行者试探必会察觉到怪异。
修士未必看得透王一博,若是大夫便说不准了。
因为王一博无生者意,既无脉搏,亦无心跳,且死且活,这是肖战无论怎样做都无法恢复的。
也因如此王一博才会深觉无力。重生禁术的代价之重,无解,若非还有价值,何至于将他复活。
众神不容其存。一世短命,十年前身魂死,十年后世间本该无他。
另一边,自巫祝离开,偃师便再未合眼,反噬后的余痛仍不遗余力的在筋骨中流窜。肖战靠坐于床沿边,向来不屑一物的瞳仁里竟噙着一抹难能察觉的恍惚。
双手僵硬如铁,手上的皮肤逐渐变化,指节与褶皱处的皮肤由暗渐明显出了类似树木年轮的深色图案。
看着手上形状不规的深色环纹,肖战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往后这样的环形纹路只会越来越多,但偃师不会在意。
相反,肖战盼着这样的纹路出现,只有它们的浮出,肖战才不会觉得自己反噬白受。还记得第一次见这些环纹显现就是在王一博苏醒那日,于偃师而言这是最直接的喜讯。
想到一个时辰前巫祝不着尘的眼里瞬间被惊惶占据,想着那一缕曾经厌恶至极的隐淡馨香……
失神片刻,偃师忽然面露一丝狡黠,有些疯魔地期盼着什么:“这么快就镇不住了么?也好,能得你几分视线,这反噬貌似也可利用呢。”
隅安村灵气纷乱明显,连巫祝一时也无能为力,引灵的灵流之霸道与多少无甚关联,王一博所言并无夸大。
修为低下者与之相对,能保命的结果也是筋脉逆行,修为溃散,便连肖战这样的修士也深受影响,威力可见一般。
与那股微眇怪力粗略交手,肖战便被其力量所惊撼,巫祝言明厉害亦让偃师讶异。
旧伤触发后肖战也不再主动招惹,一夜一日肖战的双手都是不能有多大动作,白日里巡诊所见是偃师的寒芒在背,见得愈多肖战愈发肯定了心中所想。
他到底是不会放过他。
王一博的疏冷令肖战接受无能,结束了杨猎户家的看诊,巫祝与偃师话不投机半句多,暂时选择了“分道扬镳”,在旁观望的赖安青实实在在做了回空气,两不招惹,尤其是肖战。
回了季宅客舍,肖战便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没有人会喜欢无休止的疼痛,偃师也不例外。
对付着一夜一日的冷痛,肖战已是说不出的疲累,偃师仍是不愿回客舍休息,他不想睡,不想魇梦,索性便在前面厅阖目凝神待了半天,期间季老先生为他与自己各端了杯清水。
在这个村子里没有谁主谁仆一说,自给自足就是最好的结果。
“肖公子可是水土不服,”季老先生十分自在地坐到了肖战的一侧,目露关切,“不太适应呢?”
“季先生何出此言?”
乜了眼案上的茶盏,肖战无甚动作,略了辈分之称淡淡应了一句没让老人的话落地,当然也想看看这处处文绉的老学究有何目的。
季老先生无论学识还是年岁都要比肖战长出许多,就算自负如肖氏家主见了季老先生面上也要礼敬几分,现在偃师直接撇去了辈分,是肖战的不屑,亦是警告。
季老先生到不甚在意,面色不变道:“肖公子颜色甚疲啊。肖公子和巫祝乃是我隅安村的贵人,怪病棘手,如今全仰仗尔等相助。肖公子身有不适,老朽岂有不问之理?”
季老先生看得出肖战不是个好相与的,初见时便觉得这人冷漠至极,这会儿即使神色恹恹也不见得他轻松多少。
不知季老先生哪句话入了偃师的耳,肖战难得地抬了抬眼:“先生还真是深思熟虑。”
面上难掩苦色,季老先生轻叹:“不过是想求个安稳罢了。”
肖战对此不置可否,晃晃二十五年载,如何求安稳?偃师不知,亦不理解。
肖战不愿多话也不曾动用那杯清水,自顾自地阖目以求凝神。
季老先生见自己被晾在一旁也不恼,端过茶盏悠然自饮起来,那小巫祝早些时候就有说过,肖战出身江湖,礼教淡薄,行事过于自主,叫他不要见怪。
肖战有无礼教王一博怎会不知,那番言语并非贬低偃师不知礼数,而是巫祝深知那人反感与原先家族相关的任何事物。
江湖流浪,不屑礼教,是托词,亦是他愿。
肖战之冷漠自傲到让季老先生想起了十几年前江湖上一位流传甚广的人物。
那时季老先生还不是流民。君王昏庸,朝堂上佞臣得势,季老先生看得清局势,早早辞官脱离的干净,谢官回乡后在书院当起了教书先生。
除了日常教习弟子,季老先生唯一的喜好便是去茶楼听书,只要书院无他的课,就会去。时日久了江湖上真真假假的奇闻轶事自然听得了不少。
那时江湖上名头正盛的是一位诨号叫“诡木手”的少年,传说那位“诡木手”生得丰神俊朗,桀骜恣睢。
初入江湖,少年便以一手作木化骨的奇异术法救下了当时以观星术立世的巫咸世家家主,至此一术成名。
说书人舌灿莲花,自然是怎么夸张怎么来,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
传言“诡木手”乃是一位偃师,一手傀儡术使得出神入化,木偶在他手中仿若得了生息的活物。
又因那少年偃师行踪不定,行事乖觉,出不出手全然看心情,毫不给脸面,留不留名,自然也是他说了算。
诸多行径于一人身上,当真称得上一个“诡”字,加之又是偃师,于是那位无名少年的“诡木手”诨号便也流传开来。
再看旁边的肖战,季老先生只觉得他与那“诡木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按话本所写,“诡木手”成名时不过舞象岁龄,如今已过去了十几载,那无名少年也该长成顶天而立的大丈夫了。
一老一青在前厅“各自为营”地待了一下午,申时过半,天边慢慢落了纁色,日头西落时方听得院外传来细细言谈声。
闻声,肖战打起精神望向屋外,只见王一博与赖安青时不时俯首交谈,神情凝重,离得还甚近。偃师目色冷沉,猩红渐渐迷上了眼,气息沉了又沉。
感知到一旁的视线,肖战转头冷厉地剜了一眼,冷痛麻木的手这会儿很是犯痒!
季老先生抚着胡须悠悠起身,直言要去准备晚饭,挺了挺身子疾步朝着厨房方向去了。
老学究已走,肖战到底是摁下了心中的肆虐杀意。冷眼对上刚进院子的两人,偃师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下头,旋即森森然离席。
看着肖战飘然走远,赖安青犹如被强灌了一股冷寒,霎时间汗毛倒竖,凉寒沁骨,果然是见不得肖战笑,尤其是那不达心的。
知道赖安青怕肖战未曾想会这么怕,王一博唤道:“赖大夫,可还好啊?”
“无事无事,王兄。”赖安青松了口气似的摆摆手。
二人去知会了季老先生后便转回客舍,不消片刻,王姝姮也带着阿淼回到季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