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贺儿氏暂别,菟阿峻想着要上何处寻那些孩子,毕竟小儿好动定不会乖乖待在家里。
一路沿途巡视,至黄阿婆家附近时菟阿峻头顶长耳高耸,明显听见了孩童的哭喊,菟阿峻心头一紧,暗道一声孩子,旋即循着哭喊声马不停蹄地奔去黄阿婆家。
“啊——阿娘!我要阿娘——!”
“我要阿爹!阿爹救我啊——!”
“蚂蟥好可怕,阿哥,阿慈好痛……呜呜呜……”
“我要死啦哈啊啊啊啊——!我要死啦阿娘——!”
……
哭喊声愈近菟阿峻愈是心焦,这般撕心裂肺的哭声显然不止一个孩子。
甫一推开院门,棚阴下的水缸边八个孩子,有七个光着赤膊倒在地上四仰八叉地又哭又闹,还有一女童哭得几乎虚脱。周围如下大雨一般一片潮湿,而令菟阿峻心惊的是孩子们身上那几乎爬满的蚂蟥。
“阿慈,小湖!”菟阿峻匆匆去到孩子们身边,却被他们身上的蚂蟥弄得一时无从下手,孩童的细嫩皮肤更显得那小小蝚虫的可怖和贪婪。
“菟阿峻哥哥……”女童阿慈一脸害怕地见菟阿峻过来,仿佛见到了自己爹娘一般满眼的求助和依赖。
“阿慈不怕,阿峻这就帮你们赶走蚂蟥啊!”菟阿峻轻声安慰着阿慈,一边检查女童身上的蚂蟥,“阿慈莫怕,阿峻看看你身上蚂蟥多不多!”
相较于赤膊的男孩,阿慈身上紧束的衣服倒是阻挡了不少蚂蟥,只有手臂和脖颈上爬有,庆幸的是还未曾进入耳中。看到孩子腰间的盐袋,菟阿峻连忙取下,抓出碎盐撒到到蚂蟥身上。
盐可使蚂蟥脱水,不过片刻阿慈身上的蚂蟥就因脱水而全部僵硬掉落。菟阿峻不放心又在阿慈的头上撒了把盐,须臾又掉下来两三条蚂蟥。
检查再三确定小阿慈身上不再有蚂蟥,菟阿峻立即转头去查看那几个哭闹的男孩,小孩身上只剩裤子,上身衣物皆是七零八落的分散在院子各处。
孩子的胳膊上、脖颈和脸上无一不被蚂蟥占据,棘手的是有些蚂蟥已经钻入七窍之四窍,不可再刺激蚂蟥钻进肉里,否则受伤的只会是小孩。
“阿慈乖,拿好盐袋,不要弄丢了。阿慈可不可以帮阿峻一个忙,阿翁和阿婆们都在贺儿婆婆家里,你去叫他们来黄阿婆家好么?”菟阿峻将盐袋里所剩无几的盐还给小阿慈,并尽量用小孩能懂的言语嘱咐她找人过来。
小阿慈一边抽泣一边点头。看着小女孩走远,菟阿峻转身查看七个男孩的情况。
“莫哭莫哭,我来看看!”
七个孩子哭闹的紧,其中一个男孩满是埋怨地望着菟阿峻:“你怎么把盐袋给阿慈了,她走了我用什么,你要害死我了呜呜呜呜……”
“阿峻不会害阿才,阿才不会死的,阿峻这就救阿才啊!阿峻这便救你们!”
菟阿峻一面安抚那几个孩子,一面焦急地想着怎么样能将尽快祛除这群蚂蟥。
看了看天,时将正午,太阳灼热酷烈,即便在草棚下也是酷热难当。菟阿峻心有思量:蚂蟥嗜血,喜阴湿,畏阳,若将蚂蟥引至太阳下定能将其杀死。
有了法子菟阿峻直奔黄阿婆家的厨房,垒起凳子爬上灶台,寻得菜刀后利落地在自己掌心划了一记,鲜血瞬间涌出,菟阿峻疼得气息一滞,见伤口已成立刻折返回去。
菟阿峻与其本族原是上古时期,万山八荒中不起眼的小兽,既无乘黄九尾狐那样的仙灵异兽有名,也无巫山上的瑶草珍贵,即便古籍有栽也只是“形似菟,其毛色青”的寥寥一言。
身骨可揽魂承魄,精血可制虫虿,为外人所不知。当初若非神巫即发现牠们的殊异之处且及时救下,菟阿峻与之小族可能已随共工触山之灾陨灭了。
回到院中菟阿峻将血洒在太阳之下,不过半盏茶时,蚂蟥便从七个孩子身上一群群退下,包括已经钻入耳鼻内的黑蝚,牠们仿佛是被更浓烈的血腥吸引,即使前方是夺命的炎炎烈日,这些黢黑贪婪的蝚虫也只会更加趋之若鹜。
蚂蟥从小孩身上尽数退下,晒得满头大汗的菟阿峻顿时松了口气:“赶紧穿上衣服,莫被晒伤了!”
身上没有了吸血的蚂蟥,七个孩子边哭边各自抓起散落的衣物穿上,忍不住好奇地看着已被晒得奄奄一息的蚂蟥。
“这个坏东西是死了么?”
面对满满好奇的稚童,菟阿峻笑着点点头:“坏东西快死了。不过村子里还有很多,你们以后可千万要小心啊!”
看着同他们一般高的菟阿峻,几个垂髫孩童万分认真地点头,还有小孩脸上挂着泪望着菟阿峻流血的手问他疼不疼。
“菟阿峻,你在做什么!”
“陈阿姐……”
突然一声怒喝惹得菟阿峻一惊,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便被猛然推了出去。
菟阿峻一时不查跌坐下去,待回神时只见一妇人怒目圆瞪,腿上是还未清洗的干裂泥土,布衣上亦是泥渍斑驳,是田里插秧回来的村民。
陈氏伸手拉过一个男孩护至身后,如见恶仇怪物一般愤恨,一同回来的其他村民则是茫然不已,其中不知是谁嗫嗫嚅嚅了一句:菟阿峻像在招引蚂蟥。
一句模棱两可之言却好似冷水浇热油般瞬间炸开,村民们顿时震惊不已,再看菟阿峻手上之血和地上已死的蚂蟥,只觉得毛骨悚然。
陈氏闻言,更是急切地查看起了自家孩儿,其他村民也是纷纷拉过自家孩子查看,待看到小儿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后,种种证据令在场的村民怒不可遏,家有孩儿的更是又惧又恨,不由分说地开口怒骂,菟阿峻一时百口难辩。
路过的阿朗见此情景,自知身弱不济帮不得僬侥几多,得知村中老人们要帮贺儿氏做活,连忙拖着病体赶去贺儿氏家中求援。
“村长,事情经过便是如此,”菟阿峻立于院中,不惧周遭怒视,将救人之事一一言明,“蚂蟥非用蛮力可以祛除,相反刺激越大越可能钻入皮肉,一旦侵入就不会轻易出来。
当时已有蚂蟥钻入孩子的耳鼻,蚂蟥以鲜血为食,阿峻是为了将其引至太阳下晒死才划破手掌的,并非刻意招引,致你们不快!”
菟阿峻心头委屈,却也明白他们不过是过于害怕,一时没了主张才会失言于口。
得知前后原因的村民一时间表情变得甚是复杂,其中不乏有人质疑:“我们怎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万一菟阿峻是胡诌的呢?”
黄阿婆冷哼一声,语气讥讽:“那你又怎知阿峻说的是假的?
我看你们是被弄得没面了才会质疑阿峻所言非真吧,毕竟这蚂蟥已在村里闹了许久,牲畜都死了三四批。
你们一个个六七尺的人赶不走蚂蟥,见阿峻有能力,拂了你们的面子,于是就不甘心被一个僬侥比下去,所以怀疑阿峻。真是一个比一个龌龊!”
同样是逃难过来的,黄阿婆太清楚这些人的行径,路上为了不拖累自己,柔弱的儿女,年迈的父母不知弃了多少,若不黄阿婆还有些脚力估计也被他们弃于荒野了。
像菟阿峻这样良善又老实的孩子,黄阿婆可不能让他被人欺负了去!
“黄婆婆,您无需如此的!”菟阿峻无比感激,只是黄阿婆性格火爆,这番言语无疑是得罪了大部分村民,往后怕是会不太容易。
贺儿氏心疼地蹲下身子拍拍僬侥紧绷的身体:“无事的阿峻,你黄婆婆自给自足逍遥得很,无须倚仗旁人。”
黄阿婆那性子,该说不该说一起逃难的时候她几乎全都得罪透了,那张嘴甚是厉害,本人又十分洒脱,有理就争三分,无理便是睬都不睬,实在不行就倚老卖老通通骂回去。
在场众人的面色是青了又红红了又青,他们的确不服自己让一个不足尺长的僬侥比下去,而事实却是不如就是不如。
蚂蟥泛滥,各家各户皆受其害,菟阿峻非但不以身小寻求庇护,反而东奔西走欲帮村里找寻驱蟥的办法,也让某些极好颜面之人心生嫉恨。
然而菟阿峻行事从不越界,他们未能抓住菟阿峻的错处便只好作罢,如今本为救人之事到成了一些人攻讦兔耳僬侥的“把柄”。
院中人声吵嚷,赵洳颇为无奈地开口:“大家都别吵了!既然你们都不信,那不妨问问当时在场的孩子,他们才是受害之人,会不会比你们更清楚事情经过?”
赵洳神情肃穆,前些日子请教季老先生得知这山中有不少疗伤解毒的草药可医治蚂蟥的咬伤,今早鸡鸣他便带着先生画的草药图形上山。
正午将将回家,赵洳还没来得及放下身上物什就见远处一群村民气势汹汹而来,菟阿峻被人推了个踉跄让贺儿氏面色不虞地扶住。
这番阵仗令赵洳疑惑不已,问其出了何事,便听得一村民阴阳怪气,说村长可不能徇私舞弊,顿时一头雾水的村长在一群人的七嘴八舌之下勉强理清事情始末。
这时,一尖脸妇人甚是不满:“村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要偏向那菟阿峻!?那我孩子身上的伤岂不白受了!”
“就是啊,而且孩子这么小,又受了惊,他们能知道什么,村长你这不是不合实际么?”
“孩子这么小能懂什么呀!”
“就是!”
在场的村民皆不认为小儿之言能作为呈堂之证,中间有孩子想言语,却被父亲以“不能打断长辈言论”为由而阻止。
见村民说不通,赵洳转而望向季老先生:“先生,洳有疑,在场皆知孩子们是由先生和村中几位婆婆共同看护,孩子们又怎么会独自出现在黄阿婆家呢?”
菟阿峻满心落寞,自己之言无法得以佐证,他知道村民们对蚂蟥恨之入骨,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他也不想用那样的法子引开蚂蟥,更不愿惹村民不快,添村长麻烦。
贺儿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起身望向村民:“未能看顾好孩子是我的疏忽,我贺儿瑾在此,向诸位赔不是了!”言罢,向着村民躬身一礼。
在场村民面面相觑,不管以前逃难,还是如今,贺儿氏都是性情冷淡,寡言少语之人,着实没想到她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僬侥做到这般地步。
“是我疏忽,没锁好院门。”
“看护不力,老夫亦有责任!”
同时行礼的还有黄阿婆与季老先生。
季老先生是读书明理的人,村民都是清楚的,黄阿婆这样的脾气火爆之人都肯为那僬侥低下头来,可见菟阿峻在他们心里的位置。村民们见三位老者主动揽下看护不力之责,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见三位老人如此维护,菟阿峻清泪盈盈,心绪之复杂无法言喻,上一次如此帮他的,还是神巫即。
一礼过后贺儿氏神情冷肃,继续道:“诸位一定疑惑,我们为何没有看护孩子身边,那是因为村中老人皆在我家剥蒜舂葱。”
随后贺儿氏便将菟阿峻取葱防蝚之法,和老人们带蒜薤齐聚家中的忙碌一五一十告知。
最后,贺儿氏又道:“我所言句句属实,若诸位还不信,可回家中看看,桌上是否有份葱蒜水。”
人群中唯一以打猎为生的杨猎户忽然开口:“此事我可作证!
我在山中打猎时碰到菟阿峻,那会他正在挖葱,我问他挖葱作甚,菟阿峻坦言虽然蚂蟥怕盐,但盐乃是难得之物用之有限,蚂蟥亦怕辛物,山中野葱甚多用来预防蚂蟥甚好!
用盐以制蚂蟥是我提出的,但当时并未想到盐是官府禁物,我等平民不得多购,菟阿峻的方法就可缓解村中盐巴不足的问题。菟阿峻捆葱用的藤条还是我帮他找来的。”
接二连三的证言令在场村民哑口无言,其中已有不少人面露歉色,包括先前行为激进的陈氏妇人,表情不甚自在。
见众人安静下来,一旁甚少言语的季老先生俯身,向妇人陈氏的孩子招了招手:“阿湖,先生可否问你几个问题?”
陈氏犹豫片刻,伸手摸摸孩子的头以作安抚:“去和先生说清楚,菟阿峻到底有没有伤害你们!”
“阿娘,菟阿峻救了我们。”
季老先生将黄阿婆家看到的疑点一一问出,阿湖也承认了自己与其他小伙伴偷跑去黄阿婆家玩水,遇到蚂蟥侵害之事。
“我们没想到水缸附近会有那么多蚂蟥,我还把盐袋弄丢了!”阿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嗫嗫嚅嚅地低着头不敢看陈氏,“我错了,阿娘!”
等阿湖说完,其他几个孩子也是叽叽喳喳向自家父亲母亲承认了自己玩水之事,证明了菟阿峻救人之实。
事情已然明了,赵洳适时发话:“既然事情已经明了,诸位便就此回去吧,天气炎热莫中了暑气!”
“不行!他们难道不该为辱骂阿峻之事道歉么?”黄阿婆目光凌厉,她甚是看不惯这些人的作为,“一群人见风就是雨,长那么大的脑袋尽用来充个了不成!”
村民们脚步一滞,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个个面如菜色,本以为此等尴尬之事就此了了,他们怎么忘了这里面还有个口舌甚毒的黄氏。
贺儿氏虽未言语,神情却甚是严肃,想来也是支持黄阿婆所言的。
季老先生和赵洳互觑一眼,目光不由得转向菟阿峻,黄阿婆能不能软下来取决于菟阿峻是否肯松口,他们劝不了。
菟阿峻仰头,拉着黄阿婆的衣裙撒娇似的晃了晃:“黄婆婆,事情弄清楚就行了,不必为难他们。”
菟阿峻知道黄阿婆是想给他出气,其实他并不在意村民道歉与否,神巫即曾言:人心如世间万象,不可窥探也,衷心即可。他只是不愿自己所行之事被曲解污蔑罢了,至于日后他们如何揣测,菟阿峻不得而知,也不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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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