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自神柱后方霞光万丈,神柱高耸,太阳下,神柱上的天地战场彷如复生一般活了过来。
大妖嘶吼伴着隆隆鼓声战意滔天,蚩尤与黄帝沙场遥望,此一战,决生死,定势权。
肖战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压阵的神巫面上,坚毅而悲恸的神情,他似乎已窥探到这场战役的终局,蚩尤的大落。
败而不堕,蚩尤之战意,万物震慑!
按下浮动的神识,肖战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这一座石柱雕刻影响,神魂不稳。
眼中划过一抹嘲弄,定睛之下恍然见到一人呈跪坐姿势在神柱下,肖战微怔,旋即信步而去。
是他……
行至祭坛下,肖战才认出那跪坐之人正是王一博,那位巫祝。
巫祝双眸轻阖,清俊的面容平和虔诚,晨光轻抚,彷如金光度之,随风散之,烟尘缥缈。
沿祭坛边缘而坐,不觉间放缓动作,肖战虽不信这些却也知道有些东西犯不得,他没有大上祭坛已是收敛,何况还有巫祝在此。
肖战无心叨扰,静静看着。山风携苗木生息拂面,微冷,亦适然,心头久积的沉郁奇迹的得了几分松解。
较之几日前大祭上繁复厚重的圣服,现下王一博一身轻简的苗人常服让巫祝少年的欢泼性突显不少。
轻风拂过马尾,缀着银刻的发绳莹莹粼粼,清透雪亮,黑中携红的发尾轻掠银刻,影影绰绰,像严冬之炭火拨雪寻春。
肖战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发色,若非刻意染成,那真是世间少有。
思绪空空,脑袋放空的肖战望向暖而刺目的太阳,心下却无半分暖意。
他看过许多太阳,早春、仲夏、烈秋、隆冬……四季更迭,无论太阳暖柔,炽烈与否,自五岁后好似都照不进肖战心里。
肖战忘记自己是何时没了那份能力,有的只余遍身冷残。
清晨来神柱下祈祷是巫祝的要事的之一,约摸半个时辰,王一博抬眼仰望神柱,眸中清冽而哀伤,两个吐息过后心绪归于平静。
旋即,巫祝大展双臂继而同时内收至身前,双手掌心向内十指平伸,右手虚握成空拳似玉琮状,左手在外,食指中指贴右手背,三指上下拢握,似得美玉献神;
上举与眉齐平,敛目垂首,额与礼手轻触上告于神,臂略微伸前,掌心向下时十指尽舒,俯身下拜,起身时两手自然收于腹前,礼毕,拾裙起。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缜密不苟,肃穆端雅,诚矣,美矣,悦目悦心。
甫一起身巫祝便看到了祭坛边的汉人满目惊艳之色,颔首示礼后王一博轻笑着下了祭坛。
“肖公子。”
方才巫祝那一礼直叫肖战入了神,直到王一博至跟前,回神道:“巫……祝,仪姿甚美!”
“敬于神明,自然不可失礼……”正视望向神柱,王一博忽而问道,“肖公子是唤不惯巫祝这词么?”
肖战一愣,难以跟上王一博的跳脱,失笑道:“确有几分拗口,只是我也没想到南苗巫祝会是你这般……”
“我这般年小稚嫩?”接过了他未言的后语,见肖战脸色微变,王一博无所谓地笑笑,“我为神主所选,无论年岁大小巫祝既定,别人抢不走,我亦不能推脱。”
肖战言而又止,不想王一博会接下后面的话,一时竟有些紧张,他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如何疏解,无人教他,然而巫祝之后所言却无端端的让肖战松开了。
“竟是如此吗?”肖战不解却未驳,继而笑问,“战既不是寨中人,唤不惯那词,也不能直呼其名,不敬,不知足下可有字啊?”
谁知这一问,问得王一博幽怨不已:“寨中皆唤我巫祝,阿姮倒时不时叫名,鲜少有人问我字的,大宴上没说是吧,我都快忘了自己有字这事儿了!”
肖战忍俊不禁,忘记自己有字王一博还真是独特,心下隐隐多了一丝期待。
余光看了肖战一眼,王一博蹲下身子,伸手抚平了地上的灰土,以手为笔,以土作纸,写下了自己的字。
“南,茞!”肖战亦是蹲下细细看着,落成后悠悠念道。
王一博缓缓解释道:“南茞二字是十长老所取,十长老通汉人礼,觉得我该取字于是便有了。
南,取南天竹之意;至于茞,沅茞澧兰。”
肖战明了,不禁叹道:“此乃厚望!”
王一博起身拍了拍手,回头望向了祭坛上经风历雨的神柱,目色之复杂,好似能将石刻上两方主帅之一的蚩尤一眼看尽。
循着目光望去,肖战后知后觉涌上一股熟悉之感,这鏖战之景大祭那天人多未能近观,而今细看这幅图,却是出奇的亲切。
理智渐渐拾回,望向一旁的巫祝,肖战试着唤道:“南茞?”
“在。”听得肖战唤了字,王一博却是片刻恍惚,轻应一声,略带玩笑道,“公子,足下,听着就疏远的很。
上回长桌宴时未听你提到字,莫不是也像我一样把字忘了?”
“……”
肖战含笑垂首,神情淡淡,眸色黝黑而空蒙,如一砚冷墨混聚不散。
“我无字,未取。”
那一笑貌似来的毫不在意,王一博却看出了其中裹挟的冷然,似恨似惧,缠杂的紧。
恍然忆起肖战在昏睡时呼出的称谓,那声“义父”惊惧又无力,在梦中都能让他感到仓惶畏惧吗?
是个敏感之人。
虽与肖战接触不多,细节却可看出,不论是大宴上的推杯换盏,亦或是现在,肖战都有着大户人家出身的风范贤雅,非是洒脱不羁跑江湖的。
一身谦和疏远之气,逼得王一博心头发冷,那双似浓墨的圆眼,看不真切。
不觉间太阳已升到了头顶,清晨的寒意驱散了不止一星半点。肖战眯了眯眼,伸手虚虚搭上额头以免刺着眼睛。
王一博忽道:“这个时辰早饭想必已经好了。”
肖战一顿:“也是,我出来时李阿嫂正在启灶生火。”
“那你可有口福了,”王一博朗朗一笑,言辞中尽是炫耀,“李阿嫂做菜的手艺甚好,最好吃的当属蕨菜,阿战可一定要试试!”
肖战猛的一怔,神情错愕地望向王一博,脑子里却悬着那声他从没听过的一种称呼,被旁人视为亲近的称呼。
无人敢那样唤他,也没有人那样唤他。
“南茞叫我什么?”肖战不确定地问,许是王一博喊错了……
看破不说破,王一博不问肖战为何局促,只是清晰而温厚地重新唤道:“阿战无字,我自是不能乱给你取的。
公子,足下是称呼生人的,在我们这边,相熟者有字称字,无字唤名。
我有心想与阿战交个朋友,自然也就直接喊名了,汉人知礼宽容,不介意我这个山野之人的失礼之处吧?”
弱冠之龄的巫祝笑意朗朗,眼中明目张胆的试探和真诚打了肖战一个猝不及防。
王一博目光雪亮,是一副笑而不语的表情,并不觉得直呼肖战其名是件失礼的事,反而有种固执的期待。
肖战一时无话,他理不清自己现在是何感觉,顿时警惕之情大起,只觉得王一博的话不可信。
一个念头倏而闪过,肖战忽然很想看看这位少年巫祝到底要如何。
“不会!”肖战桀然一笑,不知有几分真诚,“若能合南茞之意,也是我肖战的一桩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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