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叫陈里,未来两年请多多关照。”
方肆明从一堆书里抬起头,阳光透过高二教室的玻璃窗,刚睡醒的人迷迷糊糊的盯着讲台上的新人。
“陈里……陈里?!”在心里默念两遍名字后,方肆明突然惊醒了,却仍旧是呆愣愣的盯着讲台,看着她自我介绍,看着她一直未变的利索的发型,不知不觉间,方肆明看向了她的眼睛,一样的琥珀色,一样的清明澄澈,即使隔了一整间教室的距离,她还是能透过回忆长廊看到那个夏天。
“明哥,你还会回来吗……”小女孩吸溜着鼻涕,死抓着她的衣角,眼底的泪光仍在闪烁。
“乖,我要去的地方可好玩了,就这么几天时间,马上回来了,到时再带你去抓螃蟹。”高个子揉了揉眼前女孩的脑袋,柔声安慰着。可是小孩永远是小孩,那时的方肆明也不知道所谓的几天,竟然是十年。
教室里响起了掌声,台上的人做完了自我介绍,落落大方的鞠躬,干净的目光望向后方教室的时候,出于本能的逃避,方肆明低下头,再次埋进书堆里装睡。
“陈里,教室里没有及时给你安排座位,只有方肆明旁边有个空的,你先勉强坐一段时间吧。”班主任满脸歉意的说道。
“好的老师。”
透过书堆的缝隙,方肆明发现陈里的表情简直就是波澜不惊,看来……她早把自己忘记了吧?也对,十年了,是个人都忘了。
带着失落继续埋脸,反正她也不记得自己,按照她那个性格,是不会随便和不熟的人聊天的……
“为什么她说坐你旁边是勉强?”
陈里的声音轻飘飘的在方肆明头上炸响,趴着的人瞬间挺直腰背,一脸惊恐的看着陈里。
“干什么……你不是哑巴吧?”陈里一脸漠然。
“你会说话?”方肆明毫无头绪来了一句。
“我为什么不会说话?!”陈里毫无头绪反了一句。
“你……你还记得我?”方肆明些许小口吃。
“……方肆明你有病吧?我为什么会忘记你?”眼前人轻皱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但于方肆明而言,这些表情都是她曾经拼命临摹也摹不出来的精品。
“不恨我?”方肆明微眯双眼,看似在躲避刺眼的阳光,实则是在掩饰自己的忐忑。
“……没什么好恨的,那时候还小。”陈里轻飘飘的一句话,止住了方肆明心里的巨浪滔天。
关于方肆明,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她这个人有多简单,简单到生活里只有陈里和篮球,甚至可以说是孤僻。即使参与的是篮球,是团体项目,但她从来不秉持“合作团结”,不仅打球独,和人相处也是句句带刺。
关于陈里,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口是心非的嘴硬鸭子。至于她喜欢什么……那就是……方肆明。和她家明哥相反的是,圈子广的一塌糊涂,这一点方肆明从小到大深有体会,小时候她陈里就是孩子王,而现在转校过来一星期内,横跨高中三个年级段的人几乎都认识她。
也就是这样两条本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却成了意外的意外。
课间操时间。
“高二四班方肆明同学请到体育组来一下。”嘶哑的广播声音传遍整个操场,所有人都开始低声讨论方肆明这个大牌人物。
“我们明哥又惹事了?”
“鬼知道她,一天到晚说话不超三句,真不知道那些小女生迷她什么。”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长得帅可以为所欲为?”
“行了闭嘴吧,要是被明哥知道,晚上训练强度能让你妈都不认识你。”
人群中总有一两个清醒人士,程封就是其中之一,这个人算不上是方肆明的什么人,不是拥护者不是狗腿子,最贴切的形容无非就是,兢兢业业跟着方肆明打球的球队二当家。
“方肆明,高二四班方肆明!赶紧他妈的给我滚到体育组来!”嘶哑的广播穿出教练嘶哑的吼叫,操场上的人被优美的中国话所震撼,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而此时高二四班的门被踹开了。
“方肆明!你怎么还在睡觉?!”陈里冲过去一手拿走方肆明脸上盖着的政治书,另一手抓着方肆明后领子,试图将一米九几的人拎起来。
方肆明的纹丝不动宣告了这场拉锯战的失败。
“方肆明你是没听见操场喇叭在喊你吗!!!”
“体育组老师都急疯了!!!”
“你竟然在这里睡大觉!!!”
“别睡了别睡了!”
陈氏噪音开始的没有预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安静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陈里猛的回头,作为一名播音学员,对于这种安静沉稳如同潭水一般深厚让人欲罢不能简直沉迷其中的声音无法自拔。
眼前人逆着早晨的阳光而来,金丝万缕化作温柔本身,柔化阳光的能力让陈里不自觉呆在原地。
“你好,我是程封,我来找方肆明。”程封抱歉的笑了笑,虽然发出陈氏噪音的是她陈里,她也不知道程封在表达什么个歉意。
“哦哦哦,你叫吧,反正方肆明她睡死了叫不醒。”反应过来的陈里直接闪现离开方肆明身边,将叫醒人的优越地理位置留给了程封去发挥。
然后,陈里目睹了程封走到方肆明身边,这时陈里才看清这个“阳光小天使”,干净的长寸,白的发亮的肤色,浅灰色的双眸本该是冷意的代表,可配上该人的脸庞,却死活透露着暖色,可能……是她太会笑了吧?
“可是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诶……”陈里心想,“不不不,人家只是来让死人回魂的,不是来相亲的。”努力将自己从美色中逃离的陈里,看见了惊世骇俗的一幕——程封微微弯腰,贴近方肆明的耳旁说了句什么,方肆明直接……原地起跳,是真的起跳,陈里亲眼看见她的屁股瞬间离开了椅子……然后就跑出了教室……
“这……你他妈给她念咒了吗?!”陈里不理解。
“陈同学,你高估我了。”程封微微扬了扬嘴角。
他妈的,又笑,你不笑会死啊,再笑下去我心动了你负责吗!
陈里的心里有了戏码,但是好的演员,脸上肯定得装成天真无邪。
“你认识我?”
“广播站每日播报员,陈里。”二次微笑,“自我介绍一下,学校篮球队程封。”三次微笑。
姐姐没事你就走吧,真的不用一直对我笑的……
“啊……幸识幸识。”陈里打着哈哈,虽然对面的女孩子很帅,但不妨碍陈里想撵她走。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聊。”四次微笑,新晋益达代言人程封终于走出了教室,去追赶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方肆明了。
“真奇怪,她是知道自己长得帅吗?”陈里捡起方肆明丢在地上的校服外套,嘀嘀咕咕着。
体育组。
“方肆明,我不希望再出现这种离谱的事情!我希望你作为队长是能起到凝聚作用的!而不是把她们一帮人像踢皮球一样踹来踹去让她们体验丛林法则的!更不是让你来养一群凯蒂猫的!”
“……哦”
主教练暴跳如雷和方肆明的慵懒随意形成的鲜明对比,仿佛是一场世纪大剧,让一旁的程封观赏打分之后最好能上个好莱坞拿个小金人啥的。
“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方肆明!”
“哦啊……你听不见吗教练?”
“噗”评审员程封没忍住,觉得这是个喜剧,所以赏脸给出她的标志笑容。
“你!你!你他妈就是个祸害方肆明!让你带两天训练,你跟她们说自由活动爱练不练?!”
“咳,教练,那个,这也不能全怪明哥,很多队员当时也没有特别积极……”评审员发话了,极力挽救现场。
但是某人似乎不需要。
“对啊,爱练不练啊。”
“……“
两个人沉默,一个人哈欠。
“您还有事吗?没事我就走了。“方肆明说话永远是在通知,就比如这一秒她边友善“询问”边走出办公室门。
“方肆明你他妈混蛋!你天生就配不上篮球这项运动!”教练气急败坏地嘶吼着。
他以为方肆明不会停留的,但是他错了。
“我混蛋?那要不要让程封告诉你她们的训练态度?我从来不和没有斗志的人打球。”
“明哥……少说两句吧……”程封发现了自己已经不适合观战了。上一次方肆明和教练这么吵的后果,就是全队加训加练,简直不做人。
“你好好跟我们亲爱的教练聊聊,跟他叙叙旧,免得他以后蹬鼻子上脸。”
不得不说,方肆明的傲娇程度真的是顶流。
“啪”门被甩上了,现在只有教练和程封两人面面相觑了。
但一时谁都不知道说什么,一个想问,一个想滚。
没有回应的山谷不值得纵身一跃,教练你应该懂的……
所以程封顺利地离开了办公室,不带走一丝一毫云彩,这独特的决绝,让教练开始怀疑人生……
苍天啊,这方肆明是我祖宗吗?
如果苍天会说话,那么他一定会说,是的。
程封刚出办公室门口,转角被蹲着的方肆明吓了一跳。
“……死鸭子嘴硬?”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方肆明别过脸,阳光的照射使得她的下颚线轮廓更加分明,身为体育生却仍旧白的发亮,脸颊上的小绒毛散发着温柔的暖色,侧面望去的高挺鼻梁犹如山峰般耸立,因为低头的缘故,浓密的眼睫毛自然下垂遮住眼睛,怎么看都像是青春报刊的封面画作。
如果方肆明脾气没那么臭,应该会有很多人喜欢她吧?
“明哥,事情都过去好久了……”程封将目光从画作上移开,嗫嚅道。
“间隔久了就活该被遗忘是吗?对,他是可以忘了,但是我每次训练比赛时身上传来的钻心剜骨的痛你要我怎么忘?!”方肆明瞬间站了起来,和程封拉开的十厘米左右的身高差不知不觉间带来了压迫感。
“我一直觉得你们之间误会太深了……”
“不是误会程封,他换走我的搭档植入他的利益,还美名其曰都是为了热爱……”
“可他最后还是把我留给你了不是吗?”
“……程封,也幸亏他把你留给我了。”方肆明抽了抽鼻子,她不是爱哭的人,甚至平时压根不落泪,但是一提到过去那件事她就忍不住委屈。
然而程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曾经球队的守护神。
她们都是恨他的,不仅仅是方肆明。
“陈里回来了?”程封打算换个话题,激活一下气氛,不然迟早得被这抑郁杀死。
“嗯……”
“她没忘记你吧?”
“没有”
“你俩没叙叙旧?”
“没有”
“她也没问你什么?”
“没有”
“方肆明你多说两个字会死啊?”
“没有,不会”
“我****”
介于和方肆明聊天真的很累,程封便放弃了主动寻找话题,在方肆明旁边就地坐下,由于是大课间,操场上很吵闹,但程封觉得很安心,毕竟曾经无数个夜晚都是她们紧挨着坐在球馆里熬过来的。那时的方肆明一边打听陈里的消息,一边处理队友的问题,谁说命运一定眷顾可怜人,那时的方肆明就没有被佛光普照到,最后的最后,陈里的消息石沉大海,队友被迫拆散更换。
其实那时候的方肆明没有一点棱角。
程封是幸存者,她被留在了方肆明身边,她看见过方肆明求着教练留住那些老朋友,她也看见过方肆明往陈里的旧手机号打了无数个接不通的电话,要说这些年唯一不变的,那就是她的执着。
以前是温柔的固执,现在是利剑的执拗。
程封摇了摇头,方肆明心狠手辣没错,但狗都想不到这货前身是个大情种。
好吧现在也是。
“咳咳,喂喂喂。不好意思打扰大家的课间活动,我是新来的广播站播音员,高二四班的陈里,以后的广播播报就由我来负责。为了给大家的高中生活增添乐趣,欢迎大家给广播站投稿自己喜欢的歌曲,经筛选后将会在大课间播放。”
……
……
操场上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而这两“声”沉默是小方和小程的。
“明哥……她一直这么勇吗……”程封好不容易吐出了倒吸进去的一口冷气。
“……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方肆明一头黑线。
至于两人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听听明天的处分决定就知道了。
“回去吧,懒得坐这了。”方肆明起身拍拍屁股扬长而去,留下一脸懵逼的程封。
什么叫做……懒得坐?难道她还想躺着吗?
方肆明回到教室,没看见陈里,可想而知,小孩子还泡在广播室。
想到这里方肆明开始烦躁了。
广播室没什么不好,广播站也没什么不好,主要是,广播站里那群人,嘴很碎?对,就是这个原因。她方肆明高一刚入学的时候就被广播站一个学姐“堵”在学校后门问东问西,就差没告诉她今天内裤穿什么颜色了,那时的方肆明着实温柔体贴善良细致,简直就是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原话是程封评论的。
后来,和教练出事以后,广播站那群老娘们天天对她的事情津津乐道,甚至有传言说……说她什么来着,哦,说她每晚努力“学习”,导致球打不好,导致教练换人,方肆明听闻之后脸都黑了,程封听完方肆明的转述之后笑成了哈巴狗。
后来还有很多关于她的传言,以至于方肆明对广播站那群没什么好印象,而在程封看来,方肆明被打磨的如此沉默寡言,也有广播站流言蜚语乱飞的功劳。
总之她方肆明不喜欢广播站,虽然广播室是全校唯一一个,极佳的观赏高台,尤其是午后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再配上春天的樱花和白玉兰,虽然只有小小的几平米,但这简直就是,人间词画。哦,这并不妨碍她不喜欢。
正托着脑袋思考怎么把陈里从广播站这种破地方解救出来的时候,当事人回来了。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当事人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试图引起注意。
“没事”
“嗯?可我刚才遇见程封了,她说你心事重重让我跟你好好聊聊,你真的没事?”
……程封什么时候这么会打小报告了?
“你能不能不去广播站那种破地方?”方肆明收回窗外的目光,轻轻略过陈里,落在自己的乱书堆上。
“怎么广播站当众扒你裤子了说话这么呛?”
……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学会的反唇相讥?
为什么还会算命?还猜的八九不离十?
“方肆明啊,我是学播音媒体的,我转学过来也是因为这里有广播站,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来?”
……我以为是为了我。
“为了你吗?”
擦这小孩不会真的会算命吧?!
“没有,你从不会为了我做什么事”方肆明打了个哈欠,趴下准备睡觉。
沉默的压力给到了陈里。
说到底其实两个人都没忘记十年前的过结。
有些误会是解不开的,就像有的人只存在记忆力,再也回不来了。
方肆明,你应该也懂得这个道理的。
陈里深深看了浅睡的方肆明一眼,起身离开了座位,她打算去广播室扩扩人脉。毕竟是刚来的小学徒,还有好多地方得请教学姐她们。
听见椅子挪动的声音,方肆明偏了偏头,睁开了自己装睡的眼睛,浅灰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失落。
“学姐”
“陈里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眼前的女孩子很好看,白皙的面庞,浓密的睫毛半掩着发光的双眸,早秋的风吹拂起长发,让人不自觉想到小说的女主翩翩而来。
“是这样的学姐,我还有一些文稿不会处理,能麻烦您帮我看一下嘛?”陈里正儿八经的微笑着,如果不知道她平时有多跳脱,这时可能已经误会她是个讲礼貌树新风的好少年了。
“可以的,就是我现在还有点事要忙,要不我们放学后约个时间?我请你去学校对面的咖啡店吧,那里人少说话方便点。”
“好的,谢谢学姐!那就麻烦你啦,晚些见!”陈里笑弯了眼睛,小虎牙的衬托显得她更加人畜无害。
“不客气,那我先走一步了哦”
“好的学姐!”
即将得到学姐指点的陈里乐呵乐呵着走去广播室整理资料,地上的落叶发出的清脆的响声,似乎也在一同分享着喜悦。
广播室是学校当时“斥巨资”建造的,所以不太好找到,也是为了一些校内新闻的保密,所以和教学楼有点距离,要穿过偌大的操场和体育馆,转进学校的小花园,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尽头,才能看见广播室的玻璃窗映着金色熠熠发光。
所以陈里在途经操场时遇见了篮球队。
当然,她们的龙头老大还在和周公会面。
陈里突然觉得她们很可怜,碰上方肆明这么个玩意儿,也不知道过去吃了多少苦。
默默摇了摇头,唉声叹气惋惜着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随后路过她们,奔向自己的快乐小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