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女官与应选秀女死于非命,还藏于牛车以致被曝尸街头,这等事情哪里是衙门的师爷写几张布告能压的住的。早就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了,至于会传成什么样子,那便是另一码事儿了。
偌大的深宫里头死几个人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事儿却偏偏叫西昭使团赶上了,一旦传扬出去,那这人可就丢大了。总不能把使团连同随行的精兵护卫都给灭口了,就算是真要这么干,也得寻思寻思那些个老爷兵能不能打得过对方。
于贺敏郁闷至极。藏尸案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愿意接。推来推去,最后落在了自己的头上。而且还是限期破案,时限为君上的亲政立后大典之前。今天是初四日,掐指一算也就半个月的工夫。可现如今却没有半点儿头绪,这叫他如何查起。
本来是有个嫌犯,结果这老东西昨晚上吊死了。于贺敏气急败坏,把京华府狱里的上上下下都给赏了一顿板子,直打了个哀嚎不绝血肉横飞。再把这些废物统统统给关起来任其自生自灭。打完了气出了,回头想想,横竖都是一死,干脆先痛快痛快再说。
天幸还有根救命稻草:“于大人,稀客稀客呀。里面请,主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辛苦家老您了。下官何德何能,那里能让王爷久候。”二人又寒喧几句才进了府门。
比起武修文的悠然自得,于贺敏坐立不安,抓耳挠腮的样子活像个吃不到香蕉的猴儿。满屋子的下人强忍着笑意端上茶点,直等到主人自顾自的下完了一局棋后才进去通报。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来回复:“府令大人请回吧。主人说此事他无能为力,望大人海涵。”
闻此言于贺敏顿时间天旋地转,四肢百骸瘫软得如一滩烂泥般从椅子上滑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王爷若是不肯伸出援手,那下官也不再惹您烦了,这就回去安排后事。告辞了。”
“留步,”主人的声音透过重重帷幕飘来:“非本王铁石心肠不救也,而是因为无需救。于大人乃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不足为奇。且安下心来,未知不会船到桥头柳暗花明。”
于贺敏惊魂未定,颇为疑惑:“王爷莫要拿下官寻开心了!下官……”
“几个女人而已,死了就死了吧。于大人的府狱里头不是有个现成的犯人,让他签供画押认罪很难吗。送客。”“是,于大人,请吧。”家老礼貌的伸手道。
西市坊门口的告示栏前围了一群人,都在侧耳倾听一个书吏模样的人念道:“兹尔百姓,无需烦忧。前日牛车藏尸案,经京华府上下通力已破案擒获真凶。经法司审定,凶犯刘三斩立决,今日午时三刻于菜市口明正典刑。以安民心,震慑霄小。京华府令于亲书。”
见有热闹看,便有一波一波的人奔着菜市口去了。菜市口上已经搭好了刑台,戴红头巾的刽子手扛着长柄大斧矗立于大木桩旁边,外头围了一圈衙差。日头渐渐地移到了头顶,听得三声破锣响,一声长嘶吼:“带犯人!”
两个衙差夹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上了台,把他按在了木桩上。老头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宛如一个死人。师爷捧着一卷竹简高声道:“兹有人犯刘三,本为宫中贱奴。此贼违法脱逃,夺杀人命,盗车藏尸,实罪不可赦也。天意昭昭,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将人犯押至法场,验明正身明正典刑以慰亡灵。判刘三斩刑,立决弃市。时辰已到,请大人示下。”
端坐上首的于贺敏不耐烦的看看日头,一支令箭飞出。一声“斩”尚未落地,刽子手大斧一挥,人头已滚落在地。血流淌在木桩子上,凝成了一汪血泊。片刻的安静后,突然有人大叫道:“谢大人为黎民百姓除恶洗冤啊!”一群男女老幼冲出人群,向着上面的于贺敏叩头跪拜。
于贺敏脸上带着假笑上前来搀扶众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言不由衷,心里头如打鼓。别人不晓得,自己可是明白的不能再清楚了。刚才斩杀的根本就是个死人,反正也查不出幕后黑手,那便把一切都是罪责都推给这个死人。宫门深如海,能躲则躲吧。
菜市口那场猴戏,自然逃不过上头的耳目。他们自是不会同一群无知百姓与不入流的小官计较,更不在乎那个背黑锅的死鬼姓甚名甚。不就是太后身边的陪嫁内侍吗,一个白搭的东西,死了就死了吧。
云太后同阳泉君听完于贺敏的奏报,例行公事般的讲了几句,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反正就是几个无辜遭殃的倒霉蛋,发点钱补偿一下。下辈子投个好胎。一切还是照旧按部就班继续。
万华宫中,徐令宜听了下人的汇报,也是无奈的摇头叹息了一番:“哎,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一朝入宫什么都没捞着就这么没了。人世间最悲伤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一个老寺人为什么非得要她们死不可呀?”
冬儿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您还有心思去关注别人的事啊!咱们自己这都火烧眉毛了,再不管的话只怕万华宫的屋顶就要被掀翻了。”对于这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徐夫人,她早就心如止水不想再吐糟了。
“冬儿你什么意思吗?”徐令宜很不解,充分发挥了一个迟饨者的本能:“掀了我的屋顶,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真当本宫是泥捏的不成。”
冬儿忧虑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才入宫多久,便又要选秀。万一又有不安分的狐媚子来争宠夺爱,君上若是变了心,那你以后该怎么办啊?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我见过不知道多少了。”
徐令宜双手一摊:“他要变心去宠新人,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拿两把刀子,一把抵他脖子上,一把抵我脖子上吧。反正已经是这样了,得过且过吧。总之寻死觅活我是绝不会的。”
话未尽便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讲什么呢?死啊活的,告诉我,谁胆儿肥了敢来为难你!”一眼瞟过去,吓得满屋子人跪了一地:“奴才不敢。”
目光巡弋一圈,停在了冬儿脸上。冬儿也不遮掩,把刚才二人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的竹简倒豆子交代的清楚明了。平靖宁听了,伸手揉了揉怀里女人的小脑袋,责怪道:“没事儿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她们是她们你是你。有本君在一日,任何人都别想压你一头。时辰差不多了吧,来人,传膳。”
冬儿自觉的退出去,叫人搬来了两张大桌子进殿摆好,铺上桌布摆好各式餐具。随后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由寺人宫女传上大桌,共有一百零八道。冷热荤素鲜果羹汤俱全,另外配了十来道点心主食,直看得徐令宜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待摆好了,冬儿遣走所以人,自己最后一个出去关上门。一回头有人进来禀报:“冬儿姑娘,外面有人求见。”
冬儿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随着报信的宫人出了万华宫:“两位,今天我家夫人不方便,你们还是请回吧。”
万贞儿恨恨的瞪了身边人一眼,转头就变了脸,谄笑道:“连心姑娘,您看看我这都来了好几趟了,每次都吃闭门羹。这传出去人家会说万华宫的主人不会调教下人,众口铄金好说不好听呀。为了你家主子的名声,便让我进去吧。”
“万小主,你不要再来为难我等了。主子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任谁也不能强闯这万华宫的门,连君上也不例外。若是惹恼了夫人,只怕是不好收拾啊。”冬儿极讨厌万贞儿明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嘴脸,这种两面三刀的东西还是敬而远之为上策。
碰了一鼻子灰,万贞儿心有不甘,恶言道:“果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人都说万华宫的门难进,万华宫的人难交。不就是个降官家的女儿嘛!一朝飞上枝头,还真把自己个儿当凤凰了。飞的再高,也是一只土鸡,早晚都是挨刀的命。你眼睛怎么了,进沙子了吗?老闪什么。”
冬儿见惯了此等擅变之徒,当下也不客气:“万小主,看在你我同为秀女的份上,今日便不同你计较了。但是你别忘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方天地可是有主人的,你我皆在他人之下,莫要弄错了自己的位置。”
万贞儿恼羞成怒:“凭你也配同我论高低!我万氐一门六代为官,出过四位督抚,先祖明华公还曾位及人臣万人之上。你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你那主子也不过是个混不下去的破落户,不然干嘛上赶着把女儿送进宫来媚惑君上。哼,想靠吹枕头风来咸鱼翻身,我呸!”一连串的讥讽嘲笑言语滔滔不绝于耳,配上那张扬的动作表情,活脱脱一个市井泼妇。那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
她一通喋喋不休的发泄倒是痛快了,可把同来的宫女寺人们给吓了个魂飞天外。但又慑于主子的坏脾气,只得乞求上天赶紧让她闭嘴:“何人在此喧哗?不知道规矩吗!”完了,老天不开眼,今天死定了!
果不其然的受了池鱼之殃。面白无须的老內侍扯着公鸭嗓道:“万小主,您也太没有眼力见了。君上早就下了旨意,任何人无故不得上万华宫兹扰。您这是明知故犯,便怪不得旁人了。万氏听旨,尔君前失仪,无事生非,着罚入罪人所以观后效。万氏,领旨谢恩吧。”
万贞儿几乎咬碎了牙:“臣女领旨谢恩。”“噢,差点忘了。君上命老奴带句话给您,他已下书命人八百里加急赴您府上,会给万氏一族上下好好的封赏,以酬谢他们教养出来的好女儿。话已带到,老奴告辞了,留步。”
这妥妥的是在杀人诛心啊!刚才被杖毙的都是万贞儿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一下子折损了所有的羽翼,这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而且还连累了整个家族,以后绝无可能再得到娘家的助力。如今前途一片黑暗,还不如直接来个痛快算了。
罪奴所那地方就是个人间地狱,一旦进去了掉几层皮都是轻的。但更令她恐惧的是背后的人:“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果然指望不上。还好我从来都不会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至于你,便认命了吧。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再入宫门啦。”
“我不要,我不要!”万贞儿几近崩溃。猛然间她醍醐灌顶:“姓郑的,你耍我!你们郑家的女人把持后宫几百年,怎么会舍得放弃这天大的荣华富贵。你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什么东西,明白单凭一己之力是影响不了大局的,所以才给外人创造机会上位。你觉得我是不行了,想要一脚踢开!哈,可惜了。纵使你有再多再好的卒子,也未必翻得了天。”
既然已经无力回天,索性便一吐为快:“今天那个连心,也是你安排的人吧。倒是个有能耐的,我甘拜下风。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叫人给算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的给人做了嫁衣。就这么一个废物,你把她送进来有什么用,单只为了弄死那冒牌货吗?郑奇,你脑子叫驴踢了还是让门绐挤了!”女子放声大笑,其声如寒鸦其形似鬼魅,直叫人汗毛倒竖。
来人掀了兜帽,露出来一张阔脸:“你知道的还不少啊!”他生平最是讨厌不听话的人,可现在不是泄私愤的时候:“你倒没我以为的那般无用,至少还有点价值。有时候,不把人逼到绝境,是不会有大收获的。行了,我便受累听听你的法子。记住,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万贞儿如获新生,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在地上不住的喘息。主人倒底是个生意人,不把棋子给彻底榨干是绝不会收手的。若是不想生不如死,那只有一个法子。万幸自己手里面还有可用之牌,倒是可以争取个一时半刻的。至于能撑死多久,就得问老天爷了。
连心那个贱妇,还真是好运气。上次捅了那么大的一个纰漏,主人居然连句重话都没有。这回更是公开的给自己下绊子,主人竟又容忍了。他可是个眼里从不揉沙子的主,这俩人之间一定有问题。现在不是时候,待日后所谋大事尘埃落定了,再跟她算总帐也不迟。
主意打定,她撑起身子往内室去了。目前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得抓紧张罗起来。
眼看着万贞儿同她的那些狗腿子被拖走,冬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解决了一个麻烦。侧目瞧了瞧连心,见她也在看自己:“让姑娘看笑话了,这万华宫每天都是这样闹哄哄的,所以君上才会下旨给夫人做挡箭牌。冒味请教一下姑娘的名讳。”
“小女子连心,”冬儿心中一紧,真是冤家路窄!她尽力稳住心神,这时候可不能露怯,以给对方可乘之机:“未曾知会一声便冒昧来访,叨扰了。只不过我不是来拜会佳和夫人的,我是来找你的。冬儿姑娘,方便吗?请移步一叙。如果现在你不方便的话,约个时间也行。”
冬儿冷冷道:“夫人身边不能离人。这样吧,今夜子时,万华宫后花园,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