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穿过厚重石墙上那个小小的窗口，被上面锈迹斑斑的铁栅栏给分割成了无数碎片投射到阴暗的囚室里。潮湿的墙壁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伸手摸上去滑滑的。对于外来者而言，它们才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牢门前戛然而止。门上的小铁窗被人给大力拉开，发出了刺耳的声响。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里面后，问道：“她还好吧？”
狱卒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殿下自入了这石牢，每日都是卯时起床，亥时就寝。卑职依照您的吩咐，每日都更换菜谱，找最好的厨师按殿下的口味制做。御医也是三日一问诊，为殿下保养身体。卑职做了大半辈子的狱吏，见过的犯人无数。还是头一回见到心态这么好的人。”
“她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能影响到。”来人颇为无奈的笑道：“好生照顾她，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少一根头发唯你是问。记住了，那些事情不准再发生。”
狱卒唯唯诺诺的应了声“是”，心里巴不得这尊瘟神快走。待那人走了，他长出了一口气，转身从小窗口细细的端详着那女子。
她没穿囚服，穿的是一身薄如蝉翼的小衫和孺裙。被潮气打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高挑苗条的玲珑曲线。秀美的脸庞上满满的都是安祥，还真是个小美人儿！狱卒心猿意马了一阵，恋恋不舍的关上了小窗户。在关紧前又伸头看了一眼，过了片刻，深深的甬道里一个苍惶的声音在石壁上翻滚碰撞。
“来人啊，救命啊！”
那日十几封弹劾长公主欺君罔上的奏折递上来的时候，赵政看都没看就把它们给丢到一边去了。他压根就没有把这当回事。现在是多事之秋，这等微末小事铁定又是御史台那些会叫又会咬人的狗从不知道那个洞里头掏出来的烂骨头。赵政应付他们通常都是一个字：拖。那群人模狗样儿的家伙们每次都坚持不下了多久，就会偃旗息鼓的。
但这次不一样。因为老相国一家的事情，在有心人的借题发挥下，颂行了上百年的《求贤令》第一次遭遇到了质疑和驳斥。许多人都开始打退堂鼓，甚至有些像高溪楠那样已经移居了两三代的人都选择了离开。西昭能在列国中一枝独秀，靠的就是两张王牌：招贤纳士，唯才是举和法度严谨，赏罚分明。如今已经没了人材这张王牌，现在的西昭就是个瘸了一条腿的跛脚巨人。一丁点儿的外力就能让他轰然倒下。
所以平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成了天大的事。赵政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自己这个小妹妹，过去曾经替朝廷，替他摆平了不少麻烦事。于国于民于己，可都是有大恩的。真要处置她，一来确实舍不得。二来这姑娘在民间颇有威望，又嫁进了功勋卓著、满门忠烈的广宁候府。在勋贵世家里的人缘也不错，不然怎么替他们打理各自府上的生意。如何处置，还真是个进退两难的大麻烦。
既然进不得，那就退一步海阔天空。赵政先下令把被罚入永巷的玥夫人接回宫，加以封赏抚慰。还赐予她随时可以出入王君书房的特权，这是连荣贵妃都没有的殊荣。在赵政接见大臣、批阅奏折的时候，也经常召她来陪伴。众人很快就习惯了她的存在。赵政与朝臣讨论国事的时候，玥夫人就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为君上添茶研墨，从来不会主动和任何人交流。
那日小安子来报，玥夫人整理书房时，发现了压在书案竹简堆里的那些奏折。几天后，掖庭档案上出现了她约见外臣的记录。赵政放下心来，如此处置，方能两全其美。
“君上，君上，有信了。”小安子轻轻的在赵政身旁唤道。
赵政回过神，问道：“她怎么样了？”
小安子应道：“殿下她很好。公主托小的带句话给您，她想要一套《清风集》。君上您看…”
“把本王书房里那个箱子马上给她送去。”赵政说道：“再派一个专职太医，每隔三天去给公主请一次平安脉。那地方有些潮湿，叫派去的御厨多做些她平时爱吃的、能暖身养体的东西。还有，公主接触到的一切物品，都要仔细的查验。去告诉他们，若是再出了什么纰漏，所有人都不用活了。”
暖暖的阳光和清新的微风，拥抱着这座地处于风景如画的山谷中的小堡垒。拄着柺杖的老妪踏着迟缓的步子，努力沿着宽大的石阶登上了天台。她眯着一双老眼寻觅着那个纤细的身影，用沙哑的声音叫道：“孩子，别看了，下来吃饭了。”
天台那头的少女挥了挥手，应道：“知道了，兰奶奶。”
老妪名叫兰姑，已经是个八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年纪大了，精神头倒挺不错的，身子骨也颇为硬朗。她推开了少女伸过来的手，说道：“丫头啊，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就别在我这浪费力气了，老太婆还撑得住。倒是你，别拿自己个儿的身子不当回事儿，一天到晚废寝忘食的捧着书看个没完。饭要一口口的吃，学问也得一点点的做。要做季君那样的人，光读万卷书是远远不够的，必得要行过万里路才可以。我以前听人说过，当年季君应《求贤令》入昭时，先用了三年的时间走遍了这里的每寸土地后才去面君的。”
两人进了位于二层的小室，石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丰盛的饭菜。兰姑遣走了仆人，拿银针一一验过。旁边的慕妃雪看见她点了点头，才拿碗盛了两碗饭。兰姑慈祥的看着她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碗饭吃了个精光，笑着把自己面前的那碗饭给推了过去。
“兰奶奶，能不能给我再讲讲季君的事啊？”慕妃雪一边扒拉饭，一边期待的说道。
兰姑说道：“还没听够吗？好，你听我讲。话说当年慕易公经历了两次失败后，第三次向成公举荐那时还只是个白衣的季君，成公再次向季君问强国保境安民之策，季君便送给他了两个字：霸道。君臣二人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聊了三天三夜之久…”
三天后，成公突然取消西巡的计划，返回了都城。紧接着突如其来的一道旨意震惊了所有人。
向来由亲贵才能担当，掌管全国军政民事的大宰辅一职，居然让一个外人做了。而且此人一上台，就以国主的名义下了一道《举国变法令》。还没等老世族们反应过来，那个季清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颂了十二道新法令。这十二道取代旧法的新法令分别是：
第一项：《废封律》、
第二项：《爵禄法》、
第三项：《刑罪法》、
第四项：《移俗法》、
第五项：《纳民律》、
第六项：《税律》、
第七项：《度量衡法》、
第八项：《郡县法》、
第九项：《田律》、
第十项：《商律》、
第十一项：《取士律》和第十二项：《工坊律》，以上法令自颂布之日起开始逐步实施。旧世族如同遭遇了晴天霹雳，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不满中。
这根本就是过河拆桥，釜底抽薪。这些旧世族其实也是靠一代代的浴血拼杀才得到了如今的一切，你季清风一上台就要砸烂所有人的饭碗，这也太不讲理了吧。例如《刑罪法》，自古都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你要我们和那些贱民同罪同刑，让我们的脸面都往哪里搁？
还有《废封律》和《郡县律》。老世族除了国家给的供奉，还可以在封地里自行征取相当于国家赋税三成的私帑。一朝改天换地，封地成了国府直属的郡县，一下子什么都没了。就靠那点供奉，让我们集体都去喝西北风不成？更不要说《爵禄法》、《取士律》等新法，那更是要从方方面面彻底把老世族打落尘埃。不行，决不能任由那个姓季的呼风唤雨，肆无忌惮的破坏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听到这慕妃雪心里清楚，那些人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享受了几百年的好处：“那季君是怎样应对他们的？”
兰姑慈祥的摸摸少女的头，说道：“听老人讲，那时候老世族一边向国主游说施压，逼他驱逐季君。一边四处造谣生事，鼓动老百姓对抗新法。戎公对老世族的游说和压力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支持季君。但民意不可违，推行新法不能没有老百姓的支持配合。于是季君便想了一个法子。”
“他叫人在都城南门立了一根长木桩子，说谁能扛到北门，国府立赏十金。那时的人们不仅厌恶世族，也恨国府，所以三日无人应征。季君就把赏金增为五十，还没有人应征。再加到一百金，终于在立木的第十天，一个来为父亲寻医问药却囊中羞涩的少年扛起了那根木桩。”
“人们一直跟着他来到了北门，看到了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少年从季君的手里接过了装满了金饼的木盘，救了父亲的性命。季君当众保证，大昭以法为尊，有功必赏。其实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百姓们都信了，轰轰烈烈的变法就顺利的开始了。”
“仅仅过了二十来年，咱们大昭就翻天覆地的变样了。井田没有了，一个个村镇建起来了；百姓们再也不用担心挨饿受冻了，人人都有饱饭吃，有新衣服穿；封地变成郡县，税赋少了，当年向官府多交的还赏爵位。做成牌匾挂在门上万人敬仰。懒汉地痞逃兵全没了，人人都有活干，有钱挣。征兵也不再是那么难了，大家都挤破头去当兵，盼着上战场杀敌立功挣爵位。别的先不提，就那个扛木桩的少年，后来也当了兵。再后来他和他的儿孙都立了不少军功，被封了个什么广宁候。总之一句话，日子好过了，都是季君和新法带来的。”
原来杨家的爵位是这么来的。慕妃雪移到兰姑的身旁，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她怀里的温暖：“兰奶奶，季君这么受百姓拥戴，那他后来为什么会被人说成是十恶不赦的窃国恶贼，还连累了三族亲眷呢？”
兰姑轻轻抚摸着怀里的少女，叹气道：“一言难尽啊！孩子，其实现在的你就和当时的他一样。有人希望用你们的命，来满足自己那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季君早就知道，那些人是不会放过他的。但为了不辜负人们的信任，不让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他设了一个局，来引那些老世族入瓮。但设这个局所需要的诱饵，就是他自己！”
弹劾奏折递上去以后，虽然成功的把那个女人送进去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君上根本没有对如何处置那个人做任何表示，事儿就这么拖着，既不审也不放。那些上奏折的人都坐不住了。俗话说得好，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倘若让她亳发无伤的出来了，就凭长公主那性子，不打上门来才怪呢。更何况《大昭律》规定：诬告者枭首。为了前程和性命，必须得拼一把。
于是更多的人联名上奏，要求君上和朝廷尽快定了长公主的欺君之罪，给大家一个交待。那些人还四处串联，大造舆论，试图向上面施压。他们寄希望于以万千人的悠悠之口，来逼迫对方让步。
递上去的奏折一如既往地如泥牛入海，连片水花都没看见。施放出去的流言蜚语却如巨石入水，掀起了惊涛骇浪。但并没有达到预期中的效果，反而险些引火自焚。老百姓根本就不信那些流言。在那些愚夫愚妇的心里头，长公主是个大好人。没有她的无私帮助，许多人都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当那些被收买或是受人指使散布流言的人刚一露头，几乎都被愤怒的人们给抓起来送官法办了。
阳谋阴谋都用了，那个女人还是活的好好的。那些人实在是没办法了。上头对他们也很不满意，言语中隐隐露出了要抛弃他们的意思。那可真的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一帮人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有了一个万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
战斗骤然爆发，又在顷刻之间结束。外头迅速被收拾干净，只有角落石缝里残留了些许暗红色的痕迹，宣示着生命的消逝。少女拎着裙子，从阴影里走出来，无奈道：“这些人都有病吧？有完没完了！都折进去那么多的人手，还前仆后继的来送死。”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脖子上的脑袋现在值多少钱。”梅香和冬儿一起走出来，看着护卫们把那几个死鬼给拖走了：“现在的价码是十五万金，那可是当十辈子杀手也挣不到的钱啊。这么多的钱，有谁能不动心呀。”
冬儿叹道：“可惜没抓住一个活口，不然我们也用不着成天提心吊胆的担心随时会被人给暗算了。那些人真是疯了，非得要咱们姑娘的命不可吗？”
高溪楠擦掉沾在剑上的血，说道：“他们不过是一群被蝇头小利吸引来的替死鬼而已，真正的阴谋诡计是永远都不会摆到台面上的。二位姑娘，高某听说这石堡当年曾经是季君与他那红颜知己约定一起相伴终老的地方，也是季君的殒身之所。不知道是真是假啊？”
“是真的。”兰姑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上来了。她望着满天的点点繁星，一轮明月从乌云的缝隙里把银光洒向大地：“季君他驾鹤西去之日，那位姑娘也跟着他一起去了。后来二人的遗体被人秘密收殓，安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隐秘之地。生不能举案齐眉，死后能同穴共眠，也不枉这一场缘分。这几天，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咱们也该把好东西都拿出来尽尽地主之谊。老是藏着掖着，这事儿干得可挺不厚道呀。太晚了，大家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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