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陶和我提了分手,就在今天。
没什么特殊原因,单纯是因为我在折返去他办公室拿手机的时候看见他低头亲了苏语。
而那张嘴,刚刚亲过我,就在十分钟之前。
我就站在门口看他们亲吻,大概是两人都很投入,并没有发现我。
打断他们的是我的手机铃声。
方陶抬头看到了我,一双桃花眼里是还没有褪去的情欲,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苏语是我的表妹,医学高材生,刚从美国进修回来。
而方陶是我交往了四年的男朋友,其实算起来他是我的后辈,是我在仁安医院的第一个徒弟,后来他在当上住院医师的第二年,向我告了白。
我接受了。
原因也很简单。
「我没想到拒绝的理由。」我抿了一口酒,面色平静地对同期的教授池雪说。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哇,苏时你真是……」
池雪大概是真的非常震惊,就在那光摇头。
于是我也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喝着酒。一张小脸在酒吧灯光下看不出有没有红,但眼神却是清泠泠的。我很清醒,甚至比做手术时还要清醒。
撞破后,他们没多说什么。
苏语只是微笑着喊了一句表姐。
我看着她那张和我三分像的脸,面无表情地颔首,然后步调如常地从方陶手中拿过手机,转身离开,甚至还很有礼貌地帮他们关上了门。
苏语看见方陶皱了皱眉,没说话,垂下眼笑了笑。
而我在离开后去医院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袋漱口水,是我最喜欢的葡萄味。
手机铃声响起,是住院医师林然打来的,第二通了,看样子有些急。
我迅速吐掉嘴巴里的漱口水,边往回走边接通电话,「喂?」
「苏教授,有个病患刚上来,是车祸,现在发烧38.5度,寒颤现象很严重,该怎么办?」林然语速很快。
我扔掉手里的漱口水袋子,回身去摁电梯,「嗯,知道了,先给他输液,打退烧药,我马上上去。」
手术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划拉着手机,思考夜宵吃什么。
方陶推门进来,我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下次记得敲门」,说完之后才恍然想起今天白日发生的事情,划拉手机的手指顿了顿。
他递过来一杯咖啡,我抬头瞥了他一眼,没多犹豫就顺手接过。
我放下手机,看着他坐在我对面,等着他先开口。
「小语先回去了。」方陶还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桃花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嗯。」
「她刚回来,住酒店不方便,现在暂时住在我家。」
我张了张嘴,感觉嗓子有点干,「行啊,那我待会先去趟你家把我东西拿回来。」我拿起手机开始刷微博,看到江南大厦诉讼案的时候下意识多停留了一会。
「那我送你过去吧。」方陶放下咖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白大褂。
我本来想拒绝的,但突然记起我的车送去保养了,搭个顺风车而已,不坐白不坐。
之后的更新我都收录在专栏里啦,这个只是我的一个小灵感,应该不会很长的。
出门后,我盯着那杯一口没喝的咖啡盯了好久,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可是当我坐上副驾的时候,我看到方陶他明显迟疑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现在的关系应该是分手了的,不适合坐副驾了。
但我没下车,我只是面色平静地系上安全带,拿起手机继续看之前的诉讼案。
啊,越川在律师界真是混的风生水起啊,这都是今年的第三个大案子了吧。我在心里羡慕地想。
想着想着不自觉的捶了捶肩膀,有些酸。
「今天的手术很难吗?」方陶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在车的夹层里拿出一颗糖递给我。
我没接。
这四年来,方陶车里从来没放过糖,他甚至不知道我有时候做手术到凌晨都会低血糖倒在沙发上。
夜晚的路灯映在他的脸上,我侧头去看他,毫无攻击性的脸还带着些婴儿肥,现在看上去更温和了,不得不承认,他的脸在医院里让很多人都感受到亲切和温暖。
这又让我想起他告白的那天,具体的我都想不起了,我只记得他当时那张稚嫩但认真无比的娃娃脸。他说他喜欢我,说以后会一直照顾我的那刻,让我觉得我的心都跳得更快了。
可如今,我看着一模一样的脸,却觉得心很冷。
其实这些年方陶为我做过的事情屈指可数,我拼命回想大约能想起每年生日是一起出去吃个饭之外,便再也没有了。池雪当初笑骂我,说我真是恋爱脑。
其实我不是,我只是每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都会想起方陶那张认真的脸,他眼睛亮晶晶的,和我说别人都是假的,只有他是真的想对我好。
方陶没有看我,拿着糖的手举了一会,看我没打算接过便收了回去,黑沉沉的眸子里映着光。
我觉得我现在看不清方陶了,或者是我从来没看清过。
他和苏语是同期,这是我知道的,而且我还知道他们在大学谈过一段,只是后来苏语去了国外,两人才分手。
我知道这件事完全是因为方陶他没打算遮掩,他的手机屏幕壁纸就是苏语。少女姣好的容颜,阳光活泼的笑容,任谁看了都会被感染。
我和他在一起后,他就把屏保换了,但我后来无意间看到他的相册还保留着。我没说什么,我觉得我年长他几岁,自然要大度些的。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我没下车,他也没动。
我想了很久,没忍住开了口,「方陶……」
「分手吧。」他打断我,「苏时,我们分手吧。」
我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消化他刚刚说的话。
他的指尖敲着方向盘,一下又一下。我一直没说话,他也不着急,车内陷入了沉默。
而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办公桌上的盆栽,是方陶送我的第一个礼物,这四年,我总是觉得它老是长不大,永远那么小小一只,我每天给它浇水的时候都怕养不活它。
它像是在讽刺我。
我觉得好闷。
我想下车。现在就想。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了好,然后打开车门,上了楼。
我从包里拿出钥匙,结果在客厅看到了苏语。我大约是知道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的,因为我在苏语的眼里看到了嘲讽。
我站在原地默了默,直到身后传来方陶进门的声音。
我走进书房,又去了卧室,用一个纸箱子把东西装在里面。重新站在客厅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没多少东西,两件外套,一个平板,一个保温杯,这就是我四年来在方陶家所有的东西了。
方陶和苏语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我,这一刻,我想笑,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个场景倒像是我一个外来者即将被赶出去,而他们才是一家人。
「表姐,」在我转身的时候,苏语叫住了我,「今天很晚了,要不就在这儿住吧?」
在方陶和我说分手的半个小时后,苏语对着我摆出了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我没回头,轻轻地把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抱着我的箱子开门离开了这个地方。
夜色浓浓,我在楼下站着吹了会风,脑子才清醒了一些。
手机铃声响起,我放下箱子摸出手机,是池雪。
「喂?」
「在哪呢?」池雪那边的声音好吵,我把手机拿远了一些,「明天休假,今天不会有呼叫了,来喝一杯?」
虽然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有些不好,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现在确实很想见到池雪。
「发定位,一会就到。」
可是当我站在酒吧门口的时候,顿时很后悔,特别是我还抱着个纸箱子。
「今天怎么想来喝酒?」我放下箱子,捂着耳朵朝她大声说道。
池雪白了我一眼,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进肚子里,「少来,别告诉我你没看到微博热搜。」
我抿了一小口酒,「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人家越大律师的功劳。」
「哎,江南大厦好歹是我家产业,哪里没有关系了?」池雪撇撇嘴,朝我扔了个橘子。
「拉倒吧,前几天还说要跟你爸断绝关系呢。」
「哎,说起来你今天怎么答应了来喝酒?以前喊你十次有七次不来。」池雪把头凑过来,热气呼的我耳朵有点痒。
我拍开她的脑袋瓜,扭头去看她,「我跟方陶分手了。」
她像是没听清,啊了一声,「真的吗?」
接下来她将苦口婆心地劝我别难过。
以为会是这样吗?大错特错。
她很兴奋地尖叫了一声,「你终于想清楚了啊,方陶他心里有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说了他不是你的良人,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南墙也撞了,该回头了吧?」
我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比方陶大四岁,做到教授职位的医生,基本都四十了,我也没差多少,今年生日过了的话就是三十三了,四舍五入就是都快奔四了,人方陶才二十九,男人事业的上升期。
今年已经是他住院医师最后一年了,顺利的话他会晋升更快。
都说女人三十是分水岭,我一个三十三的大龄剩女和苏语那种青春年华的大姑娘根本没得比。
我又想起我这张因为整日做手术而日渐消瘦的脸,一对上苏语那张白皙饱满的高材生的脸,我就觉得有点无地自容 。
而且方陶确实很喜欢苏语。
苏语提分手那天,方陶在我家楼下站了一晚上,第二天我早起去跑步的时候,看到他一脸胡渣眼底乌青,可是他见到我第一句话是问我能不能帮他给苏语带句话。
显而易见,我拒绝了。
当传声筒这件事,我做过一次就不会再做第二次。
池雪叹了口气,「感情这件事,别人怎么说都没用的,你得问你自己,问问自己疼不疼,承不承受得住,愿不愿意放手。」
我笑了笑。
坐在篝火旁的人会感受不到热意吗?热意不朝你奔来的话,你连余热都抓不住。
我以前总是觉得自己勤奋能吃苦,还有点小聪明,所以从小到大学业上不说一飞冲天也是顺风顺水,没碰到大的坎,当医生是我的梦想,家里人也支持,包括我当上教授也是这个职位里年纪很轻的。
和方陶在一起,除了我比他大四岁,有了二开头和三开头的年龄差之外,其余的我并不觉得我有哪里是比他差的。
我以为我和他之间是可以并肩的感情,即使平平淡淡,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当作是提前体验爱人变亲人了。
我早就应该明白的,方陶那样的人,最温柔也最冷漠。
他不会和我吵架,偶尔争执他也总是很快笑眯眯地说和好。一双桃花眼总是能让我晃神,我甚至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睛在发呆。
可他这样温柔的人,也最明白自己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也许他告白那天的话是真心的,那一刻他确实是想好好照顾我,只不过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份认真总算不见了,剩下的是想投入苏语怀抱的念想。
或许,我可以大胆一点猜想,当初那份难得的认真里面,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的脸。
和苏语三分像的脸。
那天我喝醉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的床上躺着了,我看了一眼手机,池雪发来消息说让我好好休息。
我调侃她说看不出来力气挺大,还能把我扛回来。
她只回了一个死亡微笑。
休假结束后,我又投入到了紧张的手术日程中。并且听说了苏语也进入医院工作的消息,小护士们咬耳朵的时候,我没发表意见。
不知道是方陶特意避开我了还是怎么,那天后在医院我也很少和他碰面,最多可能会在食堂碰到他陪苏语吃饭,除此之外,竟是再无机会见面。
期间倒是碰到过苏语,她一如既往笑眼弯弯地喊我表姐,我也单纯点头示意。
但是池雪对她意见颇大,一天要在我耳边吐槽苏语八百次,一会说她插管没做好,一会说她递纱布递不明白。
「一天到晚只知道哭,真不知道她这高材生怎么来的。」池雪咬着吸管对我吐槽。
「哭了啊?我说呢,怎么这几天看到她都是眼睛红红的。」我给池雪换了根吸管,把她咬破的那根丢进垃圾桶。
「可别提有多烦了,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出车祸的患者吧?」池雪咬着新的吸管,「就是那个进了你们神外之后又转入我们胸外科的那位,做开胸手术缝合的时候,她压到了旁边的血管,导致出现了新的出血点,天呐,生生把五个半小时就能结束的手术往后拖了一个半小时。」
池雪越说越气愤,「那天本来就是两台手术安排得很紧,我差点没赶上下一台的,还好我把最后一个出血点交给了林清,要不然我都赶不上下一台手术。」
「最可气的是我结束后说了她几句,她居然当我面哭了,好巧不巧,方陶那货刚好经过,结果给苏语说了不少好话。」
我默默听着,「那最后呢?」
「最后?那当然是两个人被我一起骂了。」池雪把喝完的可乐瓶扔掉,「方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算是我朋友,跟你分手了那他就只是我后辈了。」
她突然站直身体,认真地对我说,「苏小时同学,我可告诉你,你以后也只能把他当成一个后辈,别舍不得骂。」
我哭笑不得,「不用你说好吗,私人感情不带入工作我还是明白的。」
「那就行。」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看见窗外正在下雨。窗台上的小盆栽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我站着听了会儿雨声,伸手把盆栽扔进了垃圾桶。
顺便扫了一圈周围,把屋子里有关于方陶的东西都扔了,包括那个我爬了几千阶台阶求来的平安签。
手机传来震动,是方陶。
「见一面吧,我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微信里说也一样的,或者在医院见面吧。」
「可以,来中央庭院吧。」
我到的时候,看见方陶坐在长椅上,浅栗色的头发被雨后的太阳照的毛茸茸的,看到我过来的时候,站起来朝我笑了笑。
「说吧,我十分钟后要去查房。」我看了眼手表,脑子里想着今天要去查房的病患。
方陶嘴边的笑容僵了僵,「苏时……」
「现在是上班时间,按照规定,你最好叫我苏教授,」我快速打断他,「虽然我没那么在意等级关系,但今时不同往日,还是分清楚的好。」
我看见方陶握紧了手,垂眸沉默了一会,「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我爱过你,以前的我是真心的。我知道这段感情里是我的错,但我希望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可不可以别牵扯到小语?」
我恍然大悟,啊,原来说了这么多是为了让我别为难苏语。
爱这个字,今天是我这四年来第二次从方陶嘴里听见。
第一次是有一天晚上,他参加同学聚会,我把喝醉的他送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拉住我的手,眼睛雾蒙蒙地和我说他爱我。
开心吗?当然是开心的,但要说有多开心的话,我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我帮他擦了额头,接到住院医师林然的电话后离开了他家。
走前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苏语不是神外的,」我笑了笑,「寻求庇佑的话你应该找池雪,毕竟人在她的科室,还有,池雪不会为难她,让她收起那副白莲花的嘴脸。」
我看着方陶皱起的眉头,补了一句,「有这时间,不如多提升自己的能力,我家池雪人美心善,如果只是拖累池雪自己,她不会说什么,但如果牵扯到她的病人,那她也不会嘴下留情。」
「请把原话转述给苏语,就说是我说的。」我看着方陶张嘴还想说话,看了眼时间,连忙开口,「十分钟到了,我先走了,方医生,再见。」
转身走了两步,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办公室门口看见他和苏语的那个吻,于是又转头去看方陶。
「对了,还有一句话,」我双手插在口袋里,「以后别对我用爱这个字,我最听不得这些没营养的话。」
然后转身离开了中央庭院,没回头去看他的反应。
我不会回头,但凡我回头,就是我活该。
我干净且坦诚的爱意已经开过花了,错的时候也是连根拔起了,至于以后如何栽种,我不想考虑。
路过急诊科的时候,我没想过会看见越川。
问了池雪,她也不知道。
「我看过他的病历了,普通的急性肠胃炎而已。」池雪边洗手边说,「哎呦,你又不是不知道,越川这个人的作息有多不规律,高中开始就这样了。」
说着又戳戳我肩膀,「你和越川后来见过吗?」
我耸耸肩,「没有,你知道的,我……没办法见他。」
越川、池雪和我是高中同学,高考之后,我和池雪去了医科大学,而越川,毅然决然去了政法大学。
池雪正了神色,「苏小时,那件事不是你的错,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没走出来吗?」
「我知道,但我心里过不去。」
几年前,越川的母亲因为脑溢血住院,是我主刀。
进手术室之前,越川曾握着我的手拜托我一定要治好他的母亲。那时他红着眼睛,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可我却没法向他保证,我只能和他说我尽力。
结果是手术失败了,他母亲没能撑过去。
而我亲眼看着她的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也是我亲口下的死亡宣布。
我不知道我对越川宣布的时候我的表情,我只记得他抱着我时的哽咽,和他抱着他母亲冰冷的身体的号啕大哭。
我只记得越川妈妈苍白的唇色,只记得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只想起她在我们高中放学时守在校门口的身影,只想起她看见越川时眼睛发出来的光,只想起她拍着我的手背欣慰地说他家小川有我这样的朋友真幸运。
我那时说不出话,其实越川那时和池雪关系更好,相反和我却没那么熟悉,我们相识也是因为池雪。可我说不出别的话,只能笑着说越川在学校很受欢迎,他人很好。
在他母亲葬礼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后来偶尔听池雪说起,说他出国了,隔了两年又听说他回来了。
只是,再也没能见面。
门诊结束后,我绕到急诊科去看了一眼,越川在安安静静地打点滴。我轻轻地走过去在他旁边放了一瓶牛奶,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自然也没能看见我转身后越川睁开的眼睛。
后来我还给他送了份粥,被迫。
因为池雪告诉我那天我喝醉了之后是越川把我送回家的,我听完只想给池雪两拳。我不常喝酒,因为我知道我喝醉之后很有可能发生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总是给别人添麻烦。
可池雪这厮居然把我丢给了一个男人!
虽然我觉得越川算个君子,但我还是很气愤。
「哎呀,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你先给他送去呗,送你回家多大的人情啊是吧,送个粥不过分吧?」她脸上明晃晃写着“我错了但我下次还敢”的神情。
我压了压嘴角,心里想着送个粥而已,好歹也是高中同学。
可当我真的坐在这个男人的对面的时候,我瞬间后悔了,在心里骂了池雪八百遍。
越川的长相和方陶刚好是两个极端,倒不是说一脸凶相,但也确实是很凌厉的模样,不得不说他这长得就很适合当律师,很能给人压迫感。
譬如现在。
他懒懒地倚靠在床上,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黑黑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双手交叠在腹部,面无表情的脸在见到我时好歹露出了一点笑意。
但也只有一点。
「池雪呢?」他接过粥打开。
我听到他第一句话是问池雪,心里松了口气,「她开会去了,拜托我送过来的。」
「你买的粥吗?」他尝了一口,皱了皱眉。
「是……是我,怎、怎么了,不合你口味吗?」我心里有点紧张,心里想着越川如今的地位应该吃惯好吃的了,怕是吃不惯这些清淡的。
可是他却笑了笑,「没有,我觉得味道很好,谢谢你。」
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没事没事。」
之后越川便安安分分喝粥,正当我思考要不要先走的时候,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和男朋友分手了?」
我在心里唾弃池雪怎么连这个也告诉越川,面上却轻松地笑了笑,「是啊。」
他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乌黑的眸子里泛着淡淡的笑意。
我感觉自己在这种目光下如坐针毡,连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先……」可我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而且用的还是正在挂点滴的那只手,把我拉近了点。
我被吓了一跳,但到底还是考虑到他挂着点滴,只能弯下腰问他,「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想问问苏医生明天有没有时间,想跟你……还有池雪吃个饭,就当作是久别重逢的小聚。」
越川沉沉的嗓音传入耳朵,呼出的热气惹得我耳朵发痒,我忍了忍,终是没用手去揉。
我抬眼打量他,离近了看,这双狐狸眼倒是没有远看那么凌厉,上挑的弧度倒是透露出一丝诱惑,然而眸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沉沉。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快速回答,「我回去看看安排,要是行到时候跟你说。」
他笑着点头,松开了我。
我连忙站直身体,「那你先休息,我先走了。」
却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正前方站着的方陶。他看着面色不太好,此刻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像是有些生气。
可我现在没心情关心他,我看了一眼方陶便匆匆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查看了手术安排,顺便给池雪发了个消息询问她的意见,虽然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她巴不得我跟越川一起吃饭。
确定好时间后,我从通讯录里翻出了越川,告诉他晚上九点之后才有空。
他回得很快,简简单单一个「好」。
晚上的手术难度不是很大,四个半小时就完成了。
只不过,这次因为林然不在所以是方陶给我做的助手,剥离的时候,我实在是忍不住。
「方医生,你能好好抽吸吗?我都要看不清剥离位置了。」长时间的手术让我觉得脖子很酸。
大约是察觉到我语气里的不悦,方陶没多说话,低低应了一声「是」。
从手术室出来之后我看了眼手机,还好,离九点还有点时间,我打算先回办公室换衣服再去找池雪汇合。
我脱下大褂,刚搭上纽扣,方陶就推门进来了。
我有点生气,皱着眉将手从纽扣上拿开,转身去看他,「我不是说过了进来先敲门吗?这点也要我教你?」
他大约是看出我刚要换衣服,将手里的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温和地开口,「抱歉,我习惯了。」
「有事吗?如果是为了抽吸的事情就走吧,手术里的事情我不会带到外面,你自己注意就行了。」我从饮水机里倒了杯热水,一眼没看他带的咖啡。
方陶也不在意,一直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抱歉,我来是想问你,」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你和今天急诊科的那个越川是什么关系?」
我知道方陶看见了,但没想到他会去打听越川的名字,这让我很不开心,我觉得方陶这样是冒犯了越川。
我眯起眼,沉下脸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试图想让他想清楚我们已经分手了。
但他依旧追问了一句,「你的新欢?」
听到这句,我都快气笑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有脸说这句话。
但不知怎么,我心里轻松起来,低头喝了一口热水,「怎么,只许你有,不许我找?」
我不记得我真的打算放弃的那一刻是我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他们亲吻的时候,还是我回他家收拾东西时在卧室垃圾桶看到的未干的纸巾的时候。
方陶嘴里的爱,我不信,更何况他床上的爱。这一瞬间,我还替苏语感到悲哀。
我看到方陶似乎想上前的样子,我心生警惕,却突然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越川。
我愣了愣,方陶察觉我的视线也顿了一下,朝后看去。
「你怎么来了?」我呆呆地问。
只见门边的男人一手插兜,一手拿着一杯热巧克力,一双狐狸眼含笑看我,看向方陶时却带了些嘲讽。
「啊,池雪晚上临时有手术,我来接你吃饭。」越川慢悠悠地走进来,将热巧克力递给我,我乖巧地接过,说了句「谢谢」。
「还有事要处理吗?」他看了眼方陶,默默将他的视线挡住,朝我眨眨眼。
我握着杯子,不合时宜地想,这狐狸眼真是看不得,一看一个遭。
我偏过头看见方陶面色不善的脸,感觉有点爽。又抬头对上狐狸眼,「没事了,我们走吧。」
在和方陶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喊住我,「苏教授,」我转身回看,只看见他眉眼弯弯的,仿佛刚刚的脸黑都是错觉,「教授,我有学术上的问题想请教你。」
我捏了捏拳头,刚想说话,不料被越川打断,「不好意思这位小朋友,」说着一把揽过我的肩,「苏教授现在要跟她的新欢吃饭,有问题下次问吧。」
接着直接揽着我离开。
我没看到背后方陶阴沉下来的脸,我只觉得身体很僵硬。
直到走到医院门口,越川才放开我,「你还好吗?我看你快要同手同脚了。」
听到他略带笑意的嗓音我才回过神,干笑了一声,「哈、哈,还好,我们走吧。」
想到我和方陶的对话都被他听了去,我感觉我的脸要烧起来了,还有那句「新欢」……
停,不能想了,好歹他帮我解围了,就委屈他当个挡箭牌吧,省的方陶来烦我。
坐在车里的时候,我们都没说话,我感觉很尴尬,只能小声说,「其实池雪没时间的话,我们可以下次再约。」
说完我就想给自己来两拳,怎么说话呢,这意思不就是说自己不想跟他单独吃饭吗?
好在越川没多说,「我都定好位置了,就想着别浪费了。」
我松了口气,然后想起那天醉酒的事,轻咳两声,「那个,之前我喝醉了谢谢你送我回家啊。」其实我想问的是我又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
「不客气,顺路而已,池雪请我喝酒,我帮她送你回家,应该的。」他声音淡淡的,没有生气或者恼怒,我猜想我这次应该很安分,心下放松了些。
我放松身体客气的说一句,「害,还是麻烦你了,应该让我请你吃饭的。」
「好啊。」
我愣住了,什……什么好啊。
我疑惑地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一脸的理所应当。
「下次吧,这次说好了的我请客,你的留到下次。」等红绿灯的时候他侧过头看着我说,神色认真。
我在心里吐槽,我应该说不愧是律师吗,一点亏都不吃。
面上却笑得温柔,「好呀,下次。」
吃饭的地点是一家西餐厅,我看着服务员端上来的牛排,张了张嘴。大约是我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于明显了,越川放下刀叉,问我「怎么了?」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他,小声说道,「你肠胃炎还没好,其实最好吃点清淡的饭菜,还有也不应该这么晚吃饭,你的作息太不规律了。」说到后面不自觉的就代入医生的身份。
越川失笑,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嗯,是我疏忽,下次一定听苏医生的话。」
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反倒拂了对方的好意。扯扯嘴角,「抱歉,我就是担心你身体。」
「嗯,我知道。」
我咬着叉子,想了想,「还没恭喜你呢,江南大厦的案子你大获全胜啊,真不错。」
他抿了口果汁,狭长的狐狸眼却看着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眼神有点奇怪。
「今年第三个案子了吧?怎么感觉你毫无败绩啊,」我笑了笑,「高中你要是这么勤奋一定会更好。」
「你怎么知道是今年第三个?」他微微倾身,眼神中流露出好奇。
我一哽,这还能怎么知道?看到的呗。
越川没等我回答,自顾自说,「三个案子里只有江南大厦是上了热搜的吧?那其他两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淦,越川真是个逻辑怪。我在心里扎小人。
「原来苏医生这么关注我啊。」
我端起职业微笑,不慌不忙,「倒也不是,是我听池雪说的。」当然不是,但谁让池雪非得让我跟他单独在一起,那就把这个锅推给她。
越川轻笑一声,面上写满了「你看我信吗?」,我才不管他信不信,反正要是问我,那我就这个答案。
其实讲真的,我也不是专门关注了越川,只不过偶尔会去翻翻他所在的那家事务所的案子,里面自然而然会有他。我记性又不差,记得那是自然的。
吃完饭之后,越川开车送我回家。
一路上我都侧头看窗外的风景,我察觉他看过我几次,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和我说话,我也不想开口,刚才饭桌上的融洽氛围一扫而空。
市区的夜晚依旧很热闹,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络绎不绝,我看着一排排向后倒去的树,一盏盏伫立在路边的暖灯,脑海中却思绪翻涌。
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坐直身体,解开安全带,回头对他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上去了。」
刚想打开车门,却发现被锁了,我捏着把手,面色平静回望越川。
「不请我上去坐坐?」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朝着楼上看去。
我定定地看着他,慢慢垂下眼睑,「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我想说,越川,我们就到朋友为止吧。」我尽量放轻呼吸,一字一句地说。
我今年三十三了,不是十三岁、二十三岁的小姑娘,我已经过了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年纪,如果没有,那最好,万一有,我就应该及时把苗头掐灭。
越川的脸隐在暗色中,晦暗不明,我看不清,亦不知道他是生气还是想嘲笑我。
就当我以为还要一直僵持下去的时候,我听见他嗤笑一声,「呵,谁缺你一个朋友。」接着便开了锁。
我连忙下车,连谢谢都忘了说,颇像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才找回点真实感,脑海中还在回想今天的事,就看见池雪给我打了电话。
我接起电话,没好气地说,「这会儿想起我了?」
池雪在一旁赔笑,「我这不是想让你和他和好吗?」
我刚想反驳我跟越川没吵架,一想到车里的话,寻思着这下子估计是真的吵架了。都怪池雪。「都怪你。」我把锅都甩给她。
「是是是,都怪我。」池雪那边像是正在换衣服,「说起来你们今天还好吧?」
我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和她说了一遍,「池雪,你就当我是自恋吧,但是我刚分手,我实在是太害怕也太累了,我不想出现意外了。」
「可是,」池雪犹豫又带点疑问的语气问道,「你以前不是喜欢他吗?」
这句话像是一下子把我拉回到过去,片刻的恍惚。
高中时候的越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虽然性子寡言,但好歹不是叛逆学生那一挂的。
他的高中,没有肆意疯狂,也没有校园暴力,日子平淡如水,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高三的生活就是不停的做卷子,日复一日。
池雪和他是发小,因这关系,我也得以和他相识。偶尔我们三个会一起吃饭,会一起回家,也会一起留下来打扫卫生,我和越川说过那么几句话,但也仅限于几句。
那时候的他,脸上还未摆脱稚气,一双狐狸眼倒是已现雏形,远远看去就是一个精致的小少年,带着点漫不经心。
我是什么时候喜欢越川的呢,我不记得了。大概是看见他吃饭的时候把米饭粘到嘴角还带着上了一下午的课的时候,或者是回家路上他无意识把我和池雪护在马路内侧的时候,又或者是打扫卫生时我和池雪吵吵闹闹而他安静打扫的时候。
这些感觉就像是绵绵春雨,无声无息浸入我的日常生活。少女的心事永远藏在眼睛里,有好一阵子,我的眼神明晃晃地粘在越川身上,连池雪都惊动了。
我将朦朦胧胧的少女情思告诉了池雪,她没有告诉越川,反而很多时候都制造机会让我俩独处,我在欣喜之余还带着些忐忑。
大约实在是太过明显,越川自己都察觉到了,所以他开始若有若无疏远我。
其实也谈不上疏远,他只是更沉默了,有时候池雪和他说话都反应很慢。渐渐的,三人行变成了两人,他总是有许多理由先离开。
聪明如我怎么会不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的感情,我想大概是我给他带来压力或者烦恼了。
池雪看在眼里也很着急,但她知道这件事她帮不了我,她也知道我不希望别人插手。所以她就安安静静看着,看着一个女孩子的感情无疾而终。
但我又想,其实我也不是会死缠烂打的人,或许我也没那么喜欢呢?又或许我收一收这份喜欢会不会好一点?
所以我开始慢慢找别的注意点,好在高三的日子里,每日的卷子已经足够分去我大半的精力了,剩下的一小半里我分出了一点点留给越川,只有一点点。
有多少呢?大概就是停留在收试卷的时候视线在他那张多停一会儿,或者是每次模考都去比较他和我的排名是不是靠近这些小事上面。
我把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活在回忆里,不是什么好事。
后面几天,我再没见过越川,也没听池雪谈起。
今天是周三,我向医院请了个假,起了个大早,去花店买了一束花,打车去墓园。
我坐在出租车后座,捧着白色的花束,静静看向窗外。今年是第四年了,每年我都一个人来,而且是很早,我知道这样可以避开越川。
我去墓园,是去看越川的妈妈陆阿姨。我没带白菊,我带了一束白玫瑰,我曾见过陆阿姨看着花店里的白玫瑰笑的模样。
和玫瑰一样热烈而苍白。
我站在墓碑前,照惯例将花放在墓碑背面。
那天池雪和我说不是我的错,其实我知道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而已,治病救人本就逆天而行,我尽力了,手术失败不能怪我。
每个人都这么劝我。
我不是接受不了死亡,我只是想起越川眼泪滴落在我手背的那一刻,我觉得大概永远忘不了,那颗眼泪很烫,烫的让我觉得伏在我肩膀的他的脑袋好沉重。
神外的手术本就风险大,我不是没经历过手术失败。对寻常病患,我会觉得抱歉、内疚、难过、惋惜,可当我对着越川说出「对不起」的时候,当我看到他从慢慢红了眼眶到不可遏制抱住我大哭的时候,我讲不清我应该有的感受,我只能听见哭声,脑海中回荡的只有越川的哭声和陆阿姨进手术室之前对我展开的那一抹笑。
我再见到越川是在葬礼上,我低着头祭拜,,又去他身前和他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我没敢抬头去看他的神情。
再后来,就是听闻他出国了,池雪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吃樱桃,不小心把核咽下去了,但我努力轻飘飘地拿起另一颗,点点头说,「哦。」
我静静站了一会,伸手拂去了碑上的尘土,缓缓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下台阶的时候,我在对面看见了越川的车,以及,斜靠在车旁的越川。
我停下脚步,捏紧了衣摆。轻轻吸了口气,抬眼对上了那双狐狸眼,他面上没有表情,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黑沉沉,我看不明白。
我不知道这次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有点害怕。
「来看我妈?」他走上台阶,站在我身侧。
「嗯。」我轻轻点头。
「那一起吧。」淡淡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我刚想说我去过了,但他偏过头瞥了我一眼,我就不怎么敢说话了,之前那句话怎么听都是我单方面,虽然说的时候我很坚定,但说完之后还是有点忐忑,万一人家只是比较绅士呢?
我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点点头和他又上去了。看到那束被我放到背面的玫瑰之后,才发觉越川他……他好像没带花。
再次站在墓碑前,我不敢问,只能偷偷瞄他。
越川上前几步弯下腰,把我带的那束玫瑰从背后拿出来,端端正正的放到陆阿姨照片下方。
我感觉有点惊讶又带点不好意思,像是被抓包的心虚,越川这么机敏,他一定知道这些年放在背面的花是我放的了,现在这么早,我总不能说是他家别的亲戚放的吧。
他转过头,「走吧。」
我愣了愣,呆滞地点头。跟在越川身后下台阶的时候,我想真奇怪,他说看好像就是单纯来看,连花也不带。
但好歹没问我来这里的事情,这让我松了口气。
「你去医院吗?」他示意我上车,我想了想没拒绝,有些话说过一次就够了,太过刻意不是成年人的作风。
我怕我说请假了越川又要整幺蛾子,所以撒了个谎说要去医院。
「你要是不顺路把我放到前面的车站就行,我自己过去。」我想着事务所应该没这么空,而且他还是他们那的头牌……不是,是招牌。
这么想着,不禁笑出了声,我连忙正了正神色,抿抿嘴。
他只看了我一眼,没问我笑什么,「顺路。」
「啊?」
「我刚好要去医院检查,顺路。」我偷偷去看他的狐狸眼,忽然觉得也没有那么压迫人了。
我们在医院门口分别,分开的时候他难得的笑了笑,轻轻说了句「再见。」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想着临别前越川的笑,心里不禁感慨,偶尔笑起来也很好看啊。看来越川也没在意那天晚上的话。
这个笑,连带着我心情也好了起来。只可惜,好景不长,我前脚刚到办公室,后脚苏语就进来了。
「表姐,方陶让我把这个给你送过来。」她甜甜地笑着,动作中规中矩,谦虚自得,除了称呼也没有别的逾越。
我接过文件,不想和她多交流,也不想揣摩她话里的意思。不过就是显示她与方陶的关系以及暗示我方陶现在不想看见我。
「东西送到了,你先出去吧。」我刚说完这句话就看见门口站着的方陶,皱了眉头,什么意思?
苏语似乎也很惊讶,「方陶?」
我眼神在他俩身上转了转,没搞懂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教授,」方陶慢悠悠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抱歉,「这份文件我还没整理好,是我疏忽了。」
我看着苏语冷冷的目光感到莫名其妙,虽然这目光不是对着我的,而是对着方陶。
恍然间我就明白了,估摸着他俩是吵架了,然后来找我消遣?想从我这里找优越感?
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了,都分手了为什么还要来我面前处理这些破事,我抬头刚想破口大骂,就瞥见门口的黑色身影。
我:「?」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往我这里跑。
苏语和方陶也看到了门口的越川,两人脸上神色各异。反观罪魁祸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手上依旧是一杯热巧克力,一双狐狸眼含着笑意,像是在看什么好戏。
「怎么了?」我只能硬着头皮问。
「啊,我来等你请我吃饭啊,你上次说的。」他走进房间,将热巧克力放在刚才的那份文件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一哽。
接着他便转头看向另外两人,视线在方陶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是你啊,」越川笑的随意,黑沉沉的眸子盯着方陶,「你是来问苏教授学术问题的吧?」
我惊奇地发现,面前两个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而苏语看向方陶的目光更冷了。
我看着眼前的场景,虽然知道很可耻,但我就是突然觉得事情好像有趣起来了。苏语性子不像我,她向来敢说敢闹。
「是,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你应该不会还要拉走苏教授去吃饭吧?」方陶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此刻的他虽然笑得温柔,但倒是带了些攻击性。
「怎么会呢?」越川轻笑一声,「我肯定不会妨碍苏教授正常上班的。」说着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方陶。
接着他收了笑容,将热巧克力拿起放在我手心,对着我说话目光却一直放在方陶身上,「不走吗?今天你出来的早,吃过饭你还能回去睡一觉。」
越川淡淡瞥我一眼,像是不太满意我这看戏的态度。
我连忙站直身体,笑了笑,「走吧。」
方陶上前一步想拉住我,被我侧身避开,「我请过假了,现在是我的下班时间。」
随后,我听见苏语笑了一声,「既然表姐是下班时间,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然后似笑非笑的看了越川一眼,转身走了。
这一眼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等到我和越川重新坐在车里的时候,我已经从刚才的事情里抽身出来了。
「想吃什么?」我看了眼时间,九点半,一个不上不下的时间,可我想不了这么多,我只想赶紧请完,免得下次这厮又找什么理由。
虽然我很感激他替我找回场子。
但,一码归一码,我不愿意他这样随心所欲又明目张胆闯入我的生活,会让我很别扭。
「你请客当然由你决定。」
我转头去看他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明白。
「那就去吃早茶吧,我知道有一家还不错。」我点点手机,把地址发给他。
「你可以睡会,到了喊你。」他把空调温度升高,还拿出了一叠小毯子。
我看了毯子一眼,点点头没拒绝。今天出来为了避开越川特意起了个大早,结果还是碰上了,我默默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还好这次没发生什么事,回去的时候,我拒绝了越川送我回家的提议。
「我可以自己回家。」我意志坚定。
「我送你不是更方便吗?你自己回家万一路上睡着了遇到坏人怎么办?」他理直气壮。
「不会的,而且你应该去上班了。」我不为所动。
「事务所和你家顺路啊。」他含笑晏晏。
我一哽,「……」
「你在怕什么?」他笑容淡了些,身子往后靠了靠,一双狐狸眼盯着手中的水杯,「你那天说的话我听到了的。」
我呼吸一滞,抿抿嘴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送你回家而已。」
最终我还是被说动了,是越川送我回的家。他确实如他所说,只是送我回家,在楼下我和他告别之后,他就开车走了,看方向应该是事务所。
我松了口气。
但我没想到,我刚回家一个小时就被越川喊下楼了。
我:???
「下来,我有话要说。」他的声音很沉闷,顺着手机传到我耳朵。我跑到窗边,看到楼下熟悉的车和人,疑惑之间还有一丝无奈。
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知道你去看我妈……」他抬头看向我所在的窗户。
「越川。」我打断他,轻轻吸了口气,「你上来吧,知道是几楼吧?」
我知道只要我和他见面,就跳不过这个话题,这件事会一直横我在们之间,但显而易见,越川不愿意。
他进来后扫了一圈房间,我跟着他的目光也扫了一圈,还好没有很乱。随后我倒了杯热水给他。
他伸手接过,懒懒坐在沙发上,长腿微曲,黑色的眸子里一片平静。我坐在他对面,安静的喝着手里的水。
最终还是他先起了话头,「我知道这四年你每年都去看她。」
我不意外,今天早上就猜到了,起先或许还有些不安,但现在我已经心无波澜了。「嗯。」
「苏时,」这是他见面后第一次这么认真叫我名字,「她的死不是你的错。」
我有点恍惚,记忆像是回到了那天在手术室外面,越川握着我的手拜托我的样子,抱着我哭的样子,眼泪滴在我手背的样子。
我垂下发红的眼眶,指尖有点发冷。
我可以在池雪面前若无其事说自己当然知道,甚至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唯独越川。
唯独在他面前不行。
「你知道的,我妈她有重度抑郁症。」越川放下水杯,一双狐狸眼沉沉望着我。
陆阿姨有抑郁症我当然知道,我看过她的病历,可是……那不是早就好了吗?我问不出口,只能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没好,」越川懂了我眼里的疑惑,顾自说着,「复发了,就在进医院的前一星期。」
我猛地想起陆阿姨进手术室之前对我的那个微笑,我不敢相信那是一个抑郁症复发的病人会有的。
「我、我以为陆阿姨当时是想安慰我……」我双手揪着衣摆,嗓音有些颤抖。
「她没有求生的意志,她甚至要抛下我,」越川站起身,抱住了我,「是她不想活下去了,不是你的错。」
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
「你知道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用纸巾擦去我的眼泪,「她说,让我别难为你。」
我睁大了微红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然后我扑进了他怀里,细细碎碎地呜咽着。
心疼越川,也心疼陆阿姨。
我不知道他说出陆阿姨要抛下他的时候的心情,我也不知道陆阿姨在见到儿子最后一面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却只说了一句别难为那个女孩子的时候的心情。
陆阿姨多想和儿子说一句抱歉啊,她是否也曾内心挣扎,一面痛苦,一面不舍。她自知此生亏欠越川良多,可她却只顾着自己的想法,活不下去了就想死,可她最后还是将抱歉咽入腹中,单单说了一句「别难为她」。
她将身后事都替别人安排好了,唯独没有越川。
越川一定无数次想开口,想求求自己的母亲不要抛下他,想求求她怜惜怜惜自己,可他知道自己说不出口。因为他见过太多次母亲失眠崩溃的夜晚,见过她黑暗中孤独无助地呜咽,见过她红肿着眼睛告诉自己没事的心酸,他知道他说不出让母亲为自己活着的话。
他不想让母亲再痛苦下去了,他帮不了母亲,只能放她走。
这些的这些,我都不了解。
这么多年,我都无从得知。
后来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我看着窗外的夕阳,久久不能回神,树枝影影绰绰,发出稀稀索索的声音,像是在诉说着悲戚。
直到敲门声响起,然后我眼睁睁看着门把手转动,越川那双狐狸眼从门后探出,随后露出一点笑意,「醒了怎么不起来?才收拾一下出来喝粥吧。」
我愣了愣,后知后觉回过神,他怎么还没走?
等我出房间门的时候,我看到桌子上放着两碗粥,和一些小菜,而做饭的人,正面对着我解开围裙,坐在椅子上还招招手让我快过去。
我迟疑了一瞬,拧着眉过去了,「你做的?」这人为什么对我家这么熟悉?
「嗯,坐下喝喝看,」他用眼神示意我坐下,「你上次说我最好吃点清淡的,我不会做别的,只会煮粥。」
我低头尝了一口,很香,是我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心情稍微好了些。
如果里面没有放姜丝的话。
「放姜丝是你的习惯吗?」我朝勺子里的粥吹了几口气。
「你早上不是早起了?清晨露重,怕你感冒。」越川说的一脸理所应当,丝毫没把我当个医生。
「不喜欢?」他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搅拌着碗里的粥。
「没,很喜欢。」
说完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上次我去给他送粥的时候,那个场景,那个对话,和现在一模一样。
突然想笑。
事实上,我也确实笑了出来。
对面喝粥的男人抬着一双疑惑的狐狸眼看向我,我却没打算理会,顾自低头喝粥。
直到越川离开,我们都默契的没再提那件事。
「再见。」他站在门口,朝我挥挥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每次说「再见」的时候好像马上就能再见。
我对他笑笑,轻声说了句,「再见。」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池雪神秘兮兮跑到我旁边,对着我咬耳朵,「苏小时苏小时,越川做的粥好喝吗?」
我无奈的看向她,我在看到越川手机页面的时候就知道肯定是这个小机灵鬼告的密,跟他说我最喜欢皮蛋瘦肉粥。
「哎呀,说说嘛。」池雪晃着我的胳膊撒娇。
「还行吧。」我喝口热水,顺手给她倒了一杯。
「真的真的啊?」她还在不依不饶。
我好笑的看着她,「你为什么对我跟越川的事情这么热心?」
「害,」池雪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越川虽然是我发小,但他这个人又轴又固执,有些事情他不会和你说,你们之间太多误会了。」
误会?
我疑惑地看向池雪。
「你还记得高中你跟我说你喜欢越川,结果他越来越疏远我们那件事吗?」她见我点头,又接着说,「其实他当时离开的那些理由也不全是假的,他家里是真的有事。那几天,越川的爸爸找到他们家了,你可能不了解,他爸是家暴惯犯,进去过,后来出来了又去找越川和他妈妈。」
「越川每次那么早走,就是为了早点回去防他爸,就是有一天他不是没来上课嘛,越川就是那天把他喝醉的爸打进了医院,然后报了警。这就是为什么高考之后他非得去政法大学。」
「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家暴的人,他当律师,为的就是保护这些被家暴的无辜者。」
「他说只要那个男人出来一次,他就能把他再送进去一次。」
我呆呆听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懂。
如果说疏远是误会,那他为什么从来没对我有过回应?
我把这个疑惑告诉池雪,她却对我神秘一笑,「这个嘛……你自己去问他吧,我说的够多了,再说下去他要骂我了。」
接着她朝我眨了眨眼,笑着离开了。
其实就算池雪不说,我也隐隐猜到了,家暴这两个字出来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了越川当初为什么会对我视而不见了,约莫是男孩子的自尊心作祟,怕我知道他家里情况。
我摇摇头失笑,其实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错过的挽不回。
之后好几天我都再没见到越川,我也不知道关于陆阿姨的事在我心里算不算是了结一个心愿,但我模模糊糊能感受到,我和越川之间的壁垒有些松动了。
我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锤了锤肩膀,在转角碰到了方陶,我心里惊疑地看着眼前温和的男人眼底乌青,胡子也没刮,面上却不显,单纯点头表示打招呼。
方陶在看到我的那瞬间,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亮起。
我以往最喜欢的就是方陶这双眼睛,饶有弧度的桃花眼睛里面我看到的是山川湖海,是少年意气,是温柔月光,可如今,这双眼睛里还剩下什么呢?
我绕过方陶,去找池雪。那不是我的月亮。
没看到身后那双黯淡下去的桃花眼。
我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越川,又是在急诊科。
我皱皱眉,走近那个挂着点滴的男人,「又是肠胃炎?」
越川见我进来微微支起身体,被我按住了肩膀,「躺着比较好。」
大约是还生着病的缘故,今天的越川莫名的乖巧,只见他点点头,顺势躺了下去,一双狐狸眼紧紧盯着我。
不过没有了往日的压迫,反倒是他眼尾的一点薄红给他添了几分可怜,我看着他,头一次感觉他像个病人。
「是没好好吃饭?」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笑着问他。
他没说话,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摸不清他的意思,只能先给他倒了杯热水。他低头喝了一口,放到了旁边。
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尴尬,我起身对越川说,「那你先休息,我先……」
话还没说完,就见他一把攥住我的手,张了张嘴。我耐着性子俯身去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抿抿嘴,在我询问的目光下,说了一句,「我想喝粥。」
我愣了愣,不禁失笑,「可以,我马上就回来。」然后他才放开了我的手。
出房间门的时候,我后知后觉发现现在的越川像个小孩子似的,得说好话哄着。虽然这么想,但我的心情莫名的还有点开心,大约是难得见到越川这样的一面。
我拿着粥回来的时候,越川正在和人发消息,见我进来了,不慌不忙地放下手机,撑起小桌子,盘着腿乖巧的坐在床上,像只等待被投喂的小动物。
我一边放粥一边问他,「怎么没好好吃饭?是有棘手的案子?」
他随手搅拌着粥,一时没说话,我猛然想起自己这样问太过逾越,只能干笑一声,「没关系,不说也没事,我随口……」
「是江南大厦的事。」他吹了口气,把粥放在一边晾着。
「那个案子不是早就解决了吗?」
「是瑞安那边还不安分。」他微微叹了口气。
我知道瑞安,一直都是江南大厦的对家,这次的官司,就是这两家。
我想了想,问了一句,「池雪知道了吗?」
越川摇摇头,「没告诉她,估计公司里的那些事她爸都不想跟她说吧,我也觉得还是先瞒着比较好。」
我虽然听不太懂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但看越川这个样子,我大概也知道有点麻烦,「嗯,我不会跟池雪说的。」
我笑着向他保证。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我接起,听清楚内容后皱了眉头,「方陶?」
「先去做个检查吧,我现在就过来。」
我匆匆朝越川告别,他乖巧点头,是以我忽略了他紧攥着被子的手苍白如纸。
等我小跑着到现场的时候,只见苏语趴在窗户上往里看方陶,我朝她看了一眼,就去电脑上看方陶的检查结果。
幸好,也不是很严重,就是脑部有个血块,稍微有点大,以至于压迫到了视觉神经那块,所以他突然眼前一黑昏倒了。
不过这血块怎么来的?
没过多久,他就醒了,我坐在椅子上,偏头去问他,「你之前有昏倒过吗?大概持续多少时间了?」
方陶的脸瘦削了许多,连带着眼睛也没有了神采。「大概一周前,我昏倒过一次,但我当时觉得是我休息不够的原因,就没去检查。」
「是……很严重吗?」
我笑了笑,「不严重的,只是一个血块而已。」
我看他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很担心的样子,到底还是不忍心,语气柔软了些,「真的不严重,不会影响你之后的生活的,我的技术你还不信吗?」
「信的,我信的。」他连忙说。
「那你好好休息,估计下午就会来通知你手术的具体时间。有什么问题再喊我们。」我叮嘱了他几句,在出病房的时候看到了等在外面的苏语。
我想了想,还是对她说了一句,「你可以进去看他,他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苏语看了我几眼,点点头进去了。
我也转身回办公室准备方陶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