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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死后的第一个冬天,云梦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就是那种从窗外一眼望出去,满满的,都是茫茫一片的白。
江澄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俯下身,就在她曾经跪过的地方,用手指轻轻搓起一点儿沙粒般的软雪,任由它们在他指尖融化,仿佛哭了一样。
那个时候,江澄很想告诉她,云梦原本是不会有这样大的风雪的。可它们却落下了,落在莲花坞的屋檐上,假山上,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仿佛要洗去一切残留的血气和痕迹。雪化之后,一切就都会回到原点。
他终于,又是孤身一人了。
也是在那年的冬天,江彬在雪地里捡回了一个孩子。江澄来看时,他也不哭不闹,只一张小脸儿被冻得通红,一双杏眼炯炯有神,直盯着江澄看。
他忽然就后退了一步,像是落荒而逃一般,从此再没来看过这个孩子。
时光缓缓如刀割。
他没什么不好,脾气跟以前一样,只是经常沉默,偶尔会在黄昏时独自望着后山的方向出神。
多年以后,几个势大的家族里过了适婚年龄却尚未婚配的,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江澄远在眉山快入土的叔公实在放心不下他,临终遗愿便是希望临死之前得见他能娶妻生子。
原本谁都没在意过的一个心愿,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好。第二日一早便赶往眉山拜了天地,等消息传出来时,姑娘都已经被接到莲花坞了。
天下人皆叹三毒圣手孝心可感天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那个人都不在了的话,他娶谁都是一样的。
金凌得到消息赶到莲花坞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了。他从没想过他舅舅这辈子还会成亲,更没想过他连他舅舅成亲的消息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震惊和愤怒让他头脑一热,时隔七年之后再次在他面前提起了那个名字。他怒不可遏地质问道:“江晚吟!你是不是忘了温柔是谁了?”
江澄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抬手就是一巴掌,可手掌却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一旁的乌木面桌案上。
他双肩颤抖得厉害,眼泪终于又像雨后的屋檐一般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金凌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已经不再年轻了的亲舅舅,忽然觉得他刚才那一句话就把这个稳坐仙门世家头把交椅的江宗主给击败了。
不是因为他已经二十多岁了还能气到他舅舅,而是那个人的名字,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是他不敢再提的软肋。
良久,他摸了一把脸上七七八八的泪水,认命般地摆了摆手,哽咽道:“江澄和江晚吟早就在那年的莲花坞之变时就都跟着她一起死了,如今我……只是……江宗主……”
这是她欠江家的,他们一起欠江家的。
金凌喉咙一痛,红着眼眶再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知道,完婚前的那个夜里,他终于又去了一次后山。一坛天子笑浇在地上,灼痛了她坟前萋萋野草。
“我……我要成婚了。”
“我要娶的那个人……她生得很美……既聪明又能干……她总是喜欢缠着我逗我开心,会默默为我做很多事情……陪我一起看夕阳……不过她总是很容易生气……她在我面前又特别爱逞强……”
“不过我也有很多不好……我脾气暴躁,对她不够温柔……性子又犟又爱较真……”
“你说这两个人……是不是特别般配?就像阿柔和晚吟……特别配……”
他一张脸上早已爬满了泪水,从怀里掏出那根许久未曾示于人前的红玉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了泥土里,动作温柔地仿佛将簪子插入她的鬓发。
之后,莲花坞后山的那座无名坟的墓碑上终于被人刻上了字,亡妻阿柔之墓。
再后来,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蓝家清谈盛会。也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又是那年他们一同住过的客房,那年一样的冬雪。
江澄推开门,夕阳从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他的孤影。
蓝家的坏习惯,连陈设都不曾变过。
他从屋子里退出来,踱步走到院子中央,斜阳的余晖给这地上的薄雪渡上一层暖色,可另一面的重山掩映终是一片白雪苍茫。
他忽而想起当年那个突如其来的深拥,似乎从那时起,他们便注定要看向不同的地方。
重山已经完全将太阳吞没,天际线被烧得绯红。远处孤鸟高飞,溪水静流。
江澄忽然觉得被人碰了一下胳膊,他笑着转头唤道:“阿柔!”
然而低头一看,却是江思归和江成愿。才五岁的江思归奶声奶气地拽着他爹的衣袖问道:“阿爹,阿柔是谁呀?”
江成愿心里咯噔一下,他与江澄十余年师徒情分一直不温不火,许多人都曾经说过是因为他的脸有几分像这个“阿柔”,可这个人究竟是谁,所有人又都讳莫如深。
江澄微微敛了笑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很久了,一把将江思归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而对江成愿道:“夫人呢?”
江成愿赶忙收回看着他们的目光,拱手道:“回宗主,夫人已经入座了,特命属下前来寻您。”
江澄微微颔首,抱着江思归往宴会厅的方向走去。
从此寒来暑往,秋去冬来,除了没有她,并没什么不同。
这位稳坐仙督二十多年的江宗主,于六十五岁病逝于莲花坞。他多年出生入死,几次身负重伤,晚年病痛缠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弥留之际,江澄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嘴角竟一直挂着笑,抓着金凌的手讲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从来都不后悔遇见你……亦未曾真的恨过你……”
“来生……我们就做一对普通人,我们还一起舞剑……一起看夕阳……我……绝不会负你……”
“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
金凌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哭的泣不成声道:“舅……舅……我一定!一定会……带你去见她的!”
他听不见金凌在说什么,只是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年莲花坞门前那棵老树下,那个蹲在地上喂狗的姑娘。他笑了起来,还没见过谁家姑娘会这般喜欢狗,他板着脸上前问道:“你喜欢狗?”
她站起身来,转头道:“喜欢,特别喜欢!”
那天夕阳余晖,照在她的脸颊上以前绯红,她的笑眼弯成天上的月,勾得人失了魂魄。
他忽然就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我也喜欢!”
江澄微笑着,眼角滑落了最后一滴泪,终于归去了。
江氏族规,不得收江澄尸身入江家陵墓。金家宗主金凌,接江澄尸身与温柔合葬夷陵,坟曰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