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疯跑了一炷香的辰光,终于“嗒嗒嗒”缓下四蹄,停驻于淙淙溪流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立时惊飞了几只口衔鱼虾的苍鹭。
代九娘被白马颠得头昏脑闷,辨不清到了哪处荒郊野外,只觉东风徐引,吹面温柔,送来杳杳暗香。
正是倏忽之间,蓦地风云变幻,头顶骤然乌云密布,天光乍暗,穹庐低垂。
这是东君传信,不久当有一场春雨降临人间。
相貌古怪的西夏武士略微环顾四周,但见远处是江南的沃野禾田,溪边则生长着兰草菖蒲,方圆几里内鲜有人烟。
他思索了片刻,扔掉缰绳,跃身下马,放任马儿饮水吃草,自个儿单臂拎起代九娘,把人丢在了百米开外——一株枝繁叶茂、伞冠巨大的香樟树下,随即又掏出一个小白瓷瓶儿,拔出塞子,在她鼻端一晃。
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袭面而来,代九娘尚来不及作呕,立刻惊觉四肢渐渐恢复些力气。
见她情况好转,这人一言不发,拔足便走。
情急之下,代九娘忙撑起身子叫道:“哎——慕容郎君!且等一等!”
那西夏武士脚步不停,打断她的话:“芳驾认错了人罢!”
他这一句说得平平出出,既无轻重高低之分,亦无抑扬顿挫之韵,听来甚是别扭,十足是西夏国人讲话的腔调。
代九娘有些吃力地扶着树干起身,下颔微扬,似有成竹在胸。
“‘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意傍琴台’。慕容郎君近日抚琴时惯用一品焚香,此香正名‘傍琴台’,乃取降真香、龙涎香、沉香、龙脑、白芨,此五味合制而成,自来多为文人雅士静坐抚琴时取用,烟清气雅,飘渺低回。”
“慕容郎君,可叫我说着了?”
这人背影微僵,先低头嗅了嗅肩上衣料,继而转身冷冰冰地道:“我从不熏香!再敢胡言乱语,我便杀了你!”
代九娘被逗得“噗嗤”一笑,轻快道:“郎君出语威胁的模样倒凶,可惜半点不见杀气哩!我原先也不敢笃定,如今反而确信无疑了。”
西夏武士闻言一愣,望向女郎笑吟吟的双眸,霎时间豁然开朗:“哎呦!她故意诈我!那我方才的举动正是不打自招了?!”
念及此,他索性抬手揭开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俊秀不凡的脸。
果然是慕容复。
原来那日慕容复和邓百川、公冶乾在洛阳丐帮总舵扑了个空,彼时他在外夜宿几日,心烦意乱,想到复国大计没甚么进展,还平白受冤背上几条人命,和丐帮、少林两大帮派结下梁子,也不知是倒了多大的血霉,招惹过哪位苦大仇深的对家,非要嫁祸与他!
正是满腹苦闷委屈无处诉,慕容复愈想愈气结,更觉心浮气躁,神思不定,只得借着焚香抚琴,强自平心静气。
后来二人于洛阳正店中初遇,代九娘嗅到“傍琴台”,当时便已暗暗留意在心。
“我这也算是闻香识君子了。”她打趣道。
慕容复长揖一礼,笑叹道:“唉!我虽然易容换服,自觉香气已极浅淡,九娘的鼻子却真是灵验得紧呐,在下不得不佩服。”
二人彼此见过礼,不免叙话一遭,据慕容复所言,自洛阳正店一别后,他派邓百川奔赴京东东路青州一带,叫他襄助公冶乾办一件急事,他自己却孤身一人赶往无锡,探明西夏一品堂南下的意图与慕容氏有无干系。
代九娘自知发丝散乱,衣冠不整,大约像个疯婆子,以这副尊容现于人前实在失礼,于是边听边整理凌乱的发丝和裙裳,听他说到杀了一名西夏武士李延宗,并扮作此人模样混入杏子林探听消息,顺手便救出了她,不由得十分感激:“慕容郎君,今朝多亏有你,你又救我一次。”
慕容复道:“何必言谢呢,举手之劳罢了,不值当甚么。”
又听他道:“九娘,在下担心表妹与那位段公子仓皇之间不知逃亡何处,倘叫那群西夏武士追上,恐有性命之忧,故此不能稍候你片刻,请多担待。”
“啊!这确是要紧事,郎君不妨快快动身!”
慕容复离去不久,大雨倾盆而下,这雨来得突然,声势不小。
却说那段誉同王语嫣为躲避这场大雨,寻进一间磨坊,却引来十余个西夏一品堂武士,无意间害了一对农家男女性命,他不得已与追击而来的西夏人好一轮鏖战,终于使之全军覆灭。
谁料还未得半刻喘息,坊内又闯进一个自称“李延宗”的一品堂高手。此人武艺高强,非要他磕头才肯饶命,想那段誉身为大理国世子,自有一股傲劲儿在,哪里肯从,二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段誉毕竟初出茅庐,半点心机也无,教李延宗出言一骗,当真以为西夏人“声东击西”要杀王语嫣,心急转身之际,不防李延宗脚下横扫,已然踢倒了他,眼瞧手中钢刀要削上他脖颈。
危难之时,两人猛听得王语嫣叫道:“你若杀了他,除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
慕容复手中钢刀去势急停,抬眼见表妹泫然欲滴,心中滋味难言。
他暗想:“我与你有中表之亲,幼时亦曾朝夕相处,我的武功招式你本应熟稔于心,可你却到底没能认出我来,便连那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代九娘也能立时辨出我的真身。可见,说甚么心悦于我,也不过如此。”
慕容复思及此处,恨恨不已,正欲一刀了断段誉性命,脑中忽又响起年幼时独个儿跪在祠堂里,对着慕容氏满墙列祖列宗的牌位发下的重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
他陡然间一个激灵,心内羞愧道:“我慕容复是何等样人!当以混壹宇内为毕生志业,怎可困于私情小爱,作此拈酸吃醋小儿女之态?!我如此百般刁难于这姓段的,纠缠他不放,更是没甚意思。”
那厢王语嫣与段誉怕得张皇失措,又惧又恨地盯着他,担心项上人头何时落地。
慕容复这里静默片晌,终是长叹一声,道:“罢罢罢!我便放你们这对野鸳鸯一条生路!”
他心下有了决断,不再多话,即刻收刀,足尖轻点,就此飞身离去。
赫连铁树的那匹白马就被他拴在磨坊不远处,慕容复手上解开拴马的绳子,心下思量,未知阿朱阿碧现下处境如何,他打定主意,先救出二婢,再言其他。
身后忽地响起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他当即转身望去,乃是代九娘牵了一匹马从树后闪现。
慕容复双眸微微一眯,不觉捏紧了刀把,“九娘为底跟着在下?”
却听那女郎笑道:“只因好奇大名鼎鼎的姑苏‘南慕容’、北朝燕国皇族后裔的武功造诣究竟如何,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慕容复顿时悚然大惊,面上不动声色,问道:“你如何知晓?”
代九娘知他问的是甚么,答道:“慕容氏乃鲜卑贵姓,那日,你的随从又道办完事早些回‘参合庄’,慕容氏与‘参合’二字两相印证,难免使我多想。”
慕容复此刻已叫她几句话骇出半身冷汗,他一向自负,少有将人放在眼里,不备此女竟伶俐敏锐至此,又念及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想来那句“要是我做了中原皇帝,你见了我是否要跪下磕头”也叫她给听了去。
他回想自己方才轻狂行事,深悔一时言语失度,那桩天大的心事恐已叫她看穿一二,此刻见她面色如常,心中暗生忌惮:“此女若猜着自己所谋甚大,仍能面不改色,便是城府极深。”
他细细打量对方神情,欲看出端倪,可她似乎颇为愧疚,提步上前道:“慕容郎君,原先是我想岔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慕容复一怔,大为讶异,“九娘这话怎么说?”
代九娘道:“若是落在那群西夏人手里,想也不必想,我定然没甚么好果子吃了,一番严刑拷问自是躲不开的。慕容郎君是易容混入其间的,我与你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你本可以置之不理,作壁上观,免去一桩麻烦事。但我此番遭难,你却仍肯隐没姓名身份来救我,我……”
慕容复心头略感怪异,代九娘待他的态度较之初遇时显然真诚不少,言语间也更亲近了些,这一番话直夸得他面上赧然。
后头那句“我”欲如何,话未说尽,她却闭紧双唇不再说,只诚恳道:“郎君恩重难报,若蒙不弃,我愿随你去救阿朱、阿碧两位小娘子。”
慕容复自然也不知晓,代九娘过去将他视作不怀好意之人,经历此事,才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气量狭小。她仔细想想,觉得慕容郎君也许的确并非甚么滥好人,然则,忖度其为人行事,却自有一份道义坚守于心,绝不容轻易毁损践踏。
“如此,复多谢了。”他颔首道。
多个高手襄助也是好的,代九娘既有心,慕容复亦不会拂人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