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定洛阳为陪都,此间置河南府。
西京人物贸易之鼎盛、城池格局之宏大,毫不逊色于都城汴梁。
洛河之北,皇城东北角有立行坊,毗邻前朝北市,当年主营丝绸香料,商贩云集,客来如织。因国朝施行坊市合一,不作区隔,坊中从此更加繁华。
这日申时末,立行坊最大的一家正店大堂内坐满了食客,各色人等熙熙攘攘,格外热闹。
掌柜忙着迎来送往,脚不沾地,“童举人,您老又来了?还照旧留宿一晚,明早便向东京去么?”
童举人早迈入知天命的年纪,额角与眉间皱纹深重,面带苦相,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襕衫。
“正是,正是。”
“您来得巧,刚好剩一间下房。”
“有劳你,要一碗罨生软羊面、半笼蒸饼。待我用毕夕食,再上房里歇息。”
他两个是旧相识,掌柜只粗粗地扫一眼对方手里的驿券,熟门熟路地在簿历上添了一笔住客登记,伸手招来一个茶饭量酒博士,叫先引人入座,再往后厨报菜。
这里方才打点妥当,又有几名年长的举子结伴进来,他一时喜上眉梢,“这是走了甚么鸿运,莫非沾了名字的便宜,举子贵人们竟肯接连光顾,小店今日真是门庭生辉了!”
掌柜说这话倒有些缘故,这家店名正唤做“三元店”,取的是“连中三元”的好意头,故而,平日投宿者多有自西北转道洛阳往东京求学的书生。可往时逢秋闱,店里也鲜有这样好的生意。
座中有位美髯公接话道:“掌柜好口才!个中缘由却不然。盖因坤成节方过不久,官家至仁至孝,今岁特许开恩科取士,为太皇太后殿下祝圣祈福,以昭旷典。”
说到此处,他朝东面恭谨拱手一礼,叹道:“咱们这些赴试之人,一生只读圣贤书,半截身子都埋进了黄土,匆匆一世又奔劳于赶考途中,不搏个功名总也不甘心。这把老骨头入土前,若能得沐天恩,蒙赐第、奏名,此生无憾矣!”
他说得情真意切,言语间又坦荡寂寥,在座举人书生闻之黯然,不免物伤其类,勾动同一般酸楚心肠。
西首桌案旁,那套着褐衣短打的壮汉大声劝慰道:“各位都是不俗的人物,多半也能如愿,何故作此沮丧之态。只此一去须得当心,开封府衙现正发兵四处搜捕甚么人,切莫被当成歹人给抓进监牢里去才好。”
原来半旬以前,东京的禁军守备无故森严,“上四军”辖下众多虞候带领手下兵卒人马,在开封府街巷市镇上日夜不休、紧锣密鼓地巡查。
消息传到了陪都洛阳城,市井小民津津乐道,致使坊间流言纷纷,传闻汴梁有位了不得的大官家中宝物失窃,此番军兵出动正是为搜捕此贼人。
门口站着个挑担子向客人兜售果品拼盘的矮胖撒暂,他剥了颗花生扔进嘴里,接过话茬:“诸位客官都知晓,上旬乃太皇太后圣诞,周边蛮夷列国均遣使臣来庆贺,这些番邦人一走,就生出这等乱事,其中难说没有他们的手笔。”
“哦?此话怎讲?”美髯公奇道。
撒暂“嘿嘿”一笑,“那西夏王爷、一品堂征东大将军上旬出使汴京,明面上是为圣人贺寿,其实背地里却打着如意算盘。大伙儿不明就里,小人却一清二楚。”
他打眼望过一圈,见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得意之余,又磕了几粒花生,吊足了人的胃口,才继续道:“小人有个兄弟,现在丐帮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他言道,曾听帮中几位长老们私下计议,说此次西夏一品堂借着庆贺圣诞的名目来汴京朝聘太皇太后与官家是假,真意是窥探我中原武林虚实。这群西夏人到处招揽武艺高强的中原武士,还送了帖子到总舵,不日便要会一会丐帮英雄,想是欲一举将丐帮摧毁,先树声威,再一一歼灭国朝名门正派。待中原武林高手十不存一,自然不足为惧,届时便要引兵犯界,挥师南下,长驱直入,夺我河山!”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啊!这,这,岂有此理!”
“西夏狗贼好歹毒心机!欺人太甚也!”
“他娘的!该死!”
且不提“兄弟”之说是否确有其事,市井货郎最常接触的便是南来北往的行人,消息一贯最灵通,是以他一开口,众人就信了大半,群情激愤,拍桌的拍桌,骂娘的骂娘。
有那常年混迹江湖的闲汉插了句嘴道:“听说两日前,西夏一品堂死了三位好手。事情古怪的紧,他们一个擅使雷公锤,一个擅使追魂刀,一个擅使流星拳法,却反倒死在了各自的成名绝技下。”
在座之人听了,无不拍手称快,“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外头都传,他们是折在……折在姑苏慕容氏的手里。”
说话的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手边一把短剑,当他提到“姑苏慕容氏”五个字时,神情微一瑟缩,吞咽了两下喉头,言语中隐含惊惧之意。
四周寂了寂,竟无人接话。
除去那些对江湖轶闻一无所知的举子书生,但凡对中原武林稍有见识者,俱闭口不谈,显是对“姑苏慕容氏”极为忌惮。
东首角落里,治着一桌上好酒菜。
有个红衣大汉怒上心头,瞪圆了一双铜铃大的牛眼,撂下筷子,左手攥拳,待要暴起发难。幸亏右侧着一身淡蓝轻衫的年轻公子反应极快,瞬间将一把折扇牢牢扣紧他腕背。
汉子尤愤懑不解,公子却面沉如水,眸如深渊,眼风轻飘飘一扫,逼得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强自按捺下来。
这二人正是邓百川与慕容复。
却听那撒暂又道:“大伙儿也不必忧心,咱们丐帮英雄人物辈出,今有乔大帮主这样武功绝顶的高手坐镇,他是当世一等一的俊杰英豪,降龙十八掌威镇中原,慑服一群宵小。试问中原武林的青年高手,能有哪一位及得上他?任那西夏一品堂的武士武功再如何强,便也如耗子到了猫跟前,只是一盘菜罢了,何足惧哉!”
童举人听得心潮澎湃,豪情迭涌,连饭也忘了吃,一碗面早坨成一团。
他不禁握拳高声应和道:“不错!何况我大宋眼下国泰民安,正是大治之世,官家英武圣明,定不会叫贼子野心得逞!”
店内客人都连连称是,深以为然。
蓦地里,东首一人冷哼一声:“哼!可笑!可笑!”
“你笑甚么?!说谁可笑?!”
先头这一番谈论,叫满座之人精神振奋,意气昂扬,陡然听见这么一句丧气话,众人循声望去,怒目而视。
待瞧清那人模样,又不觉呆了一呆,面面相觑,“洛阳城里何时出了这样一位龙章凤姿的人物,未知是哪个高门绮户的大家公子?”
任谁也意想不到,口出狂言者竟是位通体清贵、面目俊雅的年轻郎君。
慕容复这时正逢气头上,昨日,他同邓百川两个风尘仆仆赶到洛阳,稍作梳洗,立即便要登临丐帮总舵,会一会丐帮帮主并长老,好与他们解开一个重大的误会,盼望能借机与之化敌为友。
哪料他竟扑了个空,那留下看家的八袋弟子言道:“有个极厉害的对头要来与我帮为难,鄙帮乔帮主接到消息,几日前便携长老们离了洛阳,不知是南下往哪里去了。”
慕容复心里好生不痛快,他自降身份亲临丐帮,竟遭到对方如此慢待,自觉讨了个没趣。他却不想,寻常人拜访别家,总是要提前递上拜帖,让主人家有个应对,才不致忙乱出错,哪里敢冒失上门,叫人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
今日,在这间正店大堂内,又听到一群人大放厥词,胡吹一通,尽把些腌臜屎盆子往他慕容家头上扣。好似姑苏慕容氏一时竟成了天下至恶所归,凡有甚么寻不到真凶的命案,一齐栽赃嫁祸给南慕容便是,当真又好气又好笑。
他先时还能隐忍不发,宽慰自己:“姑苏慕容树大招风,名满武林,难免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后又闻丐帮乔峰如何如何,兼之那举人一番“贼子野心”云云,正戳中他心事。虽明知并非是影射自己,当下却也忍无可忍,睨了那撒暂一眼,转而对童举人道:“我笑阁下也是位读书人,说话怎生恁地无知?”
慕容复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角收束内敛,眼尾勾起上扬,瞳如点漆,异常雪亮,俊俏凌厉得好似一幅工笔画。
此刻他目光灼灼,极有威严,视线所及之处,食客们皆慑于其迫人气势,讷讷不敢言。
但见这公子哥儿兀自提壶倒酒,朗声道:“乔峰是不是当世一等一的大英豪,由你一人说了算么?姑且不论这一点,便依足下所言,眼下大宋国泰民安,是大治之世,又怎能轮到武林人士江湖寻仇越过朝廷官吏查捕公判?又怎能轮到一群叫花子来坐甚么天下第一大帮的宝座?”
言毕,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叹息道:“韩子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师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