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彩虹鱼的迁徙已经进入尾声,那条彩虹般的波浪逐渐远去,成为点点波光。
易风眠不动声色地把徽章还给阿茶,问:「那个叔叔也是来看病的吗?」
阿茶点点头说:「『完人』来无人岛,都是看病呀。」
易风眠呆住了,海风吹拂过来,那一瞬间,他的胸口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大石。他的宿敌林上羽在一年前就生病了,也就是说,他们面临着同样的困扰。
他们为了巩固「完人」的权益与社会地位,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他们都要靠伪装去维持着「完人」的人设。
而现在,林上羽生病的证据就在眼前,只要他愿意,回到内陆便可以设局让对方永远去除「完人」的身份。但他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崩裂。
「叔叔,我也好想当『完人』啊。」阿茶低声说,「可是我爸爸妈妈都是『次人』,我也只能是了。」
易风眠苦笑了一声,说:「『完人』……真的完美吗?」
当然不是。他心里知道答案。基因编辑技术尚未成熟,「完人」虽然免疫细菌和病毒感染,但却只拥有人均不到 60 年的寿命,在很多「凡人」口中,把「完人」喊作「短命鬼」。他们衰老得比「凡人」、甚至是「次人」更快,他们只能在有限的生命时光里去做「凡人」可以一生慢慢完成的事。这也是基因编辑一直没有全人类普及的原因之一。
但即便如此,「完人」依旧依靠智力层面的优势占据了上层社会的主流,只有少数非常优秀的「凡人」才配与他们为伍。
「『完人』当然好了!」阿茶说,「如果我是『完人』,就不用被老鳄追着跑了。他让我去打针,那个针打了后,就不能生小孩了。」
易风眠微微一愣,问:「老鳄抓你,是为了给你绝育?」
阿茶点点头,低声说:「我十岁了,他们说十岁必须去打针。老鳄是岛上第一个打针的,打完后,他就帮着抓别人去打针,我不想打。」
易风眠只觉得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绝育政策虽然不是他一个人想的,但确实是通过他才能顺利出台。曾经他一度认为这是最人道的湮灭次等基因的手法,但当他看着阿茶这么幼小的身躯就要接受化学阉割时,一时竟觉得说不出的可怕。
「昨天老鳄抓我去医院打针,我逃出来了。叔叔,你说为什么我们要绝育呢?那不是小猫才要做的吗?可我们也是人啊,虽然……虽然只是『次人』……」
易风眠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不敢去看阿茶的眼睛。那枚木质徽章粗砺地剐蹭着他的掌心,徽章上有一条凸起的木纹,就像一条分界线,将他和阿茶分割开来。
阿茶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继续说:「咦,你的徽章会不会是掉在医院了呢?」
「可能吧。」易风眠失神地回应着。
阿茶似乎若有所思,他又望着海面上逐渐消失的彩虹鱼,轻轻靠在易风眠身上,说:「叔叔,我不想回家,我不想被老鳄抓走。」
「那就……不回吧。」易风眠伸出一只手悬在空中,良久才轻轻搂在他瘦弱的肩头,阿茶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不一会儿,发出沉沉的呼吸声,竟然睡过去了。
易风眠隐忍着自己的颤抖,他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坠落坍塌,他望着夜幕,仿佛看到了自己心中那片摧枯拉朽后的废墟。
风吹到他脸上,冰凉凉的,不知是因为沾了雾水还是流了眼泪。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体沉入了无尽的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晨曦的光芒中睁开双眼,昨晚竟就这样睡了一夜,阿茶已经不在了。他从礁岩上站起,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疼,在海边睡了一夜,感冒似乎又严重了。
地面上放着一个黄色的木质徽章,他捡了起来,轻轻摩挲着上面那条如分界线般的木纹。
回住处换了身衣服,他决定再去一趟医院。
陆瑕看到他的症状,有些吃惊地问:「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变严重?」
易风眠说:「昨晚在海边睡了一夜。」
陆瑕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你现在在生病,要多注意一些才好。」
易风眠点点头,他看着陆瑕,低声问:「陆医生,我生病真的不是因为被咬吗?」
陆瑕无奈地笑了笑,说:「基因编辑技术归根结蒂还是一种『突变』,『突变』后再回归本源,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我也不是『完人』,是吗?」
陆瑕微微一愣,她看着眼前的男子,低声说:「我不知道,但人类属性的规则,本来就是你们定的,现在,这些规则反而成了你们自己的枷锁。」
易风眠沉默不语。离开前,陆瑕将一个东西轻轻放在桌面,说:「这是你上次掉在医院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可不要丢了。易风眠先生。」
那是他的星耀章。
易风眠吃了一惊,他将徽章拿在手中,呆呆地看着陆瑕。
陆瑕轻轻晃着身边的摇篮,低声说:「这是一个叫阿茶的小孩今天偷偷来医院捡到的,恰好被我发现,就拿过来了。易先生,你的名字整个无人岛都时刻记在心里,但我劝你,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易风眠仿佛没听到后半句,只是问:「阿茶来医院了?他……他不怕被……」
陆瑕苦笑一声说:「他前几天逃过了做绝育,今天可没能逃过。」
易风眠双腿微微发软,他靠在墙上,鼻孔因为感冒塞住了,他张着嘴困难地喘息着,就像一条脱水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