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少年

大雨还在下，黑压压的云雾迫近城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池塘里的白莲在水面肆意浮游，唯有糯粉的合欢花碎落满地。

江沁水救我!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勾引……

下房内，江沁水捂着胸口惊醒坐起，冷汗浸湿了床褥。

采荷采蘋，你说什么？外头雨大我正好没听清。

江沁水抬眸环顾四周，迎面走来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女，见她盈盈一笑，淡紫袄绿裙，盘着双螺鬓，丹凤眼翘楚动人，眉心一点红，分外眼熟。

细细嗅来夹杂一阵荷花香，清凉舒心。

江沁水眼眶里升起一层雾气。她想起，这是刚进入王府时与她同一舍的采荷，二人情如姐妹。

采荷与自己都是异域流亡的孤女。果郡王允礼平叛西凉时善心将她二人带回了王府。

允礼偏爱青山远绿，便给她二人分别唤名采荷、采蘋。说起来，江沁水才是她的真名。

后来甄玉隐入府，采荷溺毙池塘，那天似乎也是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此情此景，到底是重生回了十五岁。

采荷好姐姐，你脸色怎如此苍白?是不是哪里不适?我这就求王爷为你请个郎中来。

采荷伸出纤细的玉手，上前盖住江沁水的额头，面色仍有担忧。

江沁水没事，发发汗就好了。对了，采荷，这是什么时辰了?

江沁水瞥向窗外，灰白一片，分不清究竟是凌晨或是傍晚。

采荷现在估计快用晚膳了。不是妹妹说你，何须事事顺承大丫鬟扶桑?她那是故意刁难，让你去清凉台收拾王爷晒的字画，结果淋了一身雨晕倒在地，幸好被人发现抬回来了。

采荷转身从方桌上端了一碗滚烫的姜茶，细心地送到江沁水跟前。

江沁水记不清晕倒前后发生的事情。

江沁水是哪位善人?我明日去答谢。

姜茶通红，茶叶在碗中旋转，本该是辛辣的气味却散发着清甜。

江沁水抿了一口，味道像极了达官贵人家用上好的新茶浇出来的姜汁加红糖小火慢炖的。因为前世在宫中还是瑛贵人时喝过。

采荷我倒是没见过，大约是咱们王府的客人，他的手下送来后就匆匆地离开了。采蘋，你容貌不俗，可见桃花运要来了。

采荷笑眼弯弯，抬脚点了一盏油灯，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了。

江沁水心头一紧，宫门深似海，她重生一世可再也不想与权贵之人有任何纠结。

江沁水惹不得啊……

她低眉喃喃自语，前世记忆中可没有发生过这一幕。

忽然，撑着油纸伞的丫鬟来到院外，粉衣蓝罗群，簪花半髻，眼尾微微上挑，两道黛眉英气利落。

扶桑你们两个新来的一天到晚都在下房内，咱们王府可不兴养闲人。快收拾好去清凉台，赏莲宴还有一个时辰就开始了。

采荷扶桑姐姐，雨下着怎劳烦您亲自来了。原是我和采蘋的错，这就收拾了去。

采荷应声而出连连赔罪，引扶桑入内。

扶桑赏莲宴上可不许给出岔子，咱们王爷的挚友寒西王来府中做客，定要拿出十三分细心。

扶桑直挺挺地板着一张脸，见江沁水衣物单薄，迟来搀步而行，不由得愠怒。

扶桑到底是西域女子娇贵比不得中原女子刚柔并济。

话音未落，扶桑所言采荷似乎是不爱听的，她先是垂眸，然后不着痕迹地剜了扶桑一眼。

江沁水采蘋见过扶桑姐姐。

江沁水俯身行礼，耐不住阴雨天的寒气入体，猛烈咳嗽几下。

采荷许是水土不服吧。

采荷见状，含笑向扶桑解释。

扶桑怎么来我大中原还委屈你们西域女子不成?别急，有的是时间好好让你们适应!

扶桑也无心费时，临走时仍不忘冷嘲一句。

前世中，大丫鬟扶桑常趁果郡王不在府中时苛待她和采荷。

她入宫中时不久便听说，扶桑暗自有孕，被甄玉隐得知后生生剖开了肚皮，死状极其惨烈。果郡王处处留情，想必扶桑腹中之子不言而喻。

善恶有仇终有报，可自己从未作恶也落得赐白绫自尽，无人问津的结局。

反正固有一死，那么便做一个反派，一个心狠毒辣的人。

清凉台走廊外，细雨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朦胧。

下人们在清凉台亭中抬来一座座小方桌，摆设精美新鲜的瓜果酒食，莲池外点了许多油纸灯盏。

黑夜与青莲，黄灯与白雨，颇有一种临危不乱，隔岸过火的闲情雅致。

采荷这些主子就会找乐子，只是苦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

采荷与采蘋忙碌一番后随其他人在走廊静候，忍不住低声埋怨起来。

江沁水是啊，好累。

虽是盛夏，但在夜风冷雨中，隐隐察觉从未有过的疲乏，似乎重生一次并未给喘息修养的机会。

她厌恶和冷一切有关的东西，包括前世的冷宫。

江沁水苍白的小脸上甚至有些青灰色，汗水从挺拔的鼻尖滴落。

再忍一忍，她默念着。

扶桑闭嘴！

扶桑厉声呵斥，两道英气的眉毛也蹙成一团，江沁水和采荷轻声“喏”了句随其他人俯首跪拜迎接。

只听一声宣鸣。

“果郡王，寒西王到——”

下人纷纷俯身行礼跪拜，不敢高声语。

逆光下，远远瞧见两位翩翩少年郎走近。

允礼边笑边解释，一边让下人在前面点灯引路。

江沁水第一眼便是白衣胜雪的允礼。前世中，她所有的信念全部是这个能一笑泯恩仇的温柔少年。

如今久别重逢，却发现内心毫无波澜，比无声的细雨还要平静。

“点灯——”

霎时间，莲池宛如星河，繁华点点。

允礼韩兄，我清凉台莲池的青莲当属京城最绝，怎奈偏逢连夜雨，不如将错就错，在雨中赏莲不失为一种乐趣。

在允礼左边的少年，乌衣墨发，宽肩窄腰，身形颀长，犹如千里江山寒色湖里独泊的孤舟，疏离清冷。

韩绰王爷厚待别出心裁，韩某自是不胜荣幸。

他的声音清澈明亮，穿透了黑夜。

允礼低眉浅笑，两双黑布白底的倌靴大步从江沁水跟前踏离。

扶桑采荷采蘋，你们去花房里摘些美人面来交于我，只要最鲜艳最红的。

两位王爷已经入座，扶桑便来下命令，采荷不情不愿地起身。

采荷这牡丹，芍药，黄菊呢采荷都认得。敢问扶桑姐姐，这美人面是什么花?

江沁水美人面生于江南，花开半夏，红若朝霞，落英缤纷。传说秦国阿房宫有一妃子便是靠发髻簪美人面获得秦王青睐宠幸。

江沁水淡淡道，只见扶桑发髻上的紫红色杜鹃花与朱唇相呼应，妩媚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