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澈此刻彻底愣在了原地,他只知道陆蔏是他师妹,却不知这其中还有这许多恩怨,可笑他一直想替师傅报仇,岂不知,她一生凄苦全拜萧闻舟所赐。
陆蔏满脸苦涩地盯着萧序,喃喃道:“父债子偿,你就不怕死后会下地狱吗?”
他眼神变得深沉的忧郁,静静地盯着她,扯出一个凄凉地笑,说道:“我不怕下地狱......我怕的是地狱里......没有你。”
陆蔏压住心底的酸楚,说道:“你父亲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杀了他,岂不是很公平么?”
萧序红着眼眶摇头否认,哑声道:“不公平,池前辈重情重义,却遭不白之冤,如何算公平?”
陆蔏无比平静道:“倘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便挖个坑将我埋了,全乎儿的,衣衫换好看些,我好去见我阿爹阿娘。”
萧序平平淡淡道:“若有一日你死了,我便一头撞死在你面前,随你去了。”
所谓爱情不爱情,已经不重要了,信任与否,也不是最关键的了,明知道空气有毒,就能不呼吸吗?明知道水里有毒,就能不喝它吗?我们都知道自己会死,我们就不活了吗?
一个人若要往上爬,就得要吃苦,要流汗,可是等他爬上去以后,就会发觉他无论吃多少苦,无论流多少汗,都是值得的。
若要往下跳,就轻易多了。
他疏忽成败,鄙弃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虚名与财富,可是他却无法回避暗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感情。他有无畏的勇气,面对一切,他有锐利的长剑,纵横天下,却斩不断心里的情丝。
陆蔏也在此时明白了萧序对她的情意绵绵,可她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萧闻舟害得她家破人亡,她念着那人的养育之恩,教导之恩,才没有动手一剑将萧序杀了。
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间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春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最痛苦的是,消失了的东西,它就永远的不见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却偏还要留下一根细而尖的针,一直插在你心头,一直拔不去,它想让你疼,你就得疼。
一个人可以“不为什么”去交一个朋友,不计利害,不问后果,也没有目的。可是等他交了这个朋友之后,他为这个朋友做的,已经不是“不为什么”了,而是为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有了一种有所必为,义无反顾的勇气和义气,为了一种对自己良心和良知的交代,为了让自己夜半梦回时不会睡不着、为了要让自己活着时间心无愧,死也死得无憾。
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仇敌与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愤怒,妒忌,仇恨,无论这其中任何一种感觉,都已能够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陆蔏就是太深知这一点,才清醒地不让自己陷入绝境,比起萧家,她更想挫骨扬灰的,便是乔暮年,她本没有打算此时与他们争相抗衡分个你死我活,可现在,她非杀那人不可。
萧序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我已找到我的路。我要你奉你上神坛,做个旷古绝今的天下之主,我要保住你该得到的不容任何人染指,我要助你……报仇雪恨……我要你做天下之主,我要你看见脚下万里山河,就想起我萧序,不问翻覆,无关迟暮,你的生命里,总有我的影子,他年论史,也总有萧序二字与你一起浮沉。”
陆蔏对他的话并提不起莫大的兴趣,淡然道:“我从不在乎天下是谁的,只想平淡的活着,可是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事都还是要有结局的,有了开始,就要有结局,我不孝,到如今才知道报仇雪恨,可世事都有例外,比如我眼下并不会杀了你。”
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尤其是当一个人被痛苦折磨得太久时,反而不会死亡。
因为他们连勇气都已被折磨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做,疲倦得连死都懒得去死。
人若无心,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绝代名侠,其实也和普通人一样,也有他的烦恼和不幸,只不过这些事都已被他耀目的光辉所掩。人们只能看到他的光彩,却忘了有光的地方必有阴影。
临澈沉默了许久,看了看陆蔏,又看了看萧序,叹息一声,似有不确定地问道:“所以……你们两个是定了娃娃亲?难怪萧序总说你是他未过门的夫人。”
陆蔏神色冷冷地瞥了一眼临澈,他忙噤了声,又实在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又道:“我其实早就知道你是我师妹,可我怨你杀了师傅,这些年,我一直暗中看着你和师傅,知道他对你非打即骂,他对我好,是将对萧序的维护之情转移到了我身上,可我依旧感谢他、敬重他,却才知道其中缘由,可我还是不恨他,我孤苦的一生,有他才有今日。”
陆蔏嗤之以鼻,悠然道:“他是你师傅,可不是我师傅,毕竟,我没那么宽怀大度认仇人做师傅,做我师兄,你也配?”
萧序余光瞄了眼陆蔏,从未有一刻像现在一样心虚愧疚,连光明正大地瞧她一眼,都羞怯地抬不起头来。
秦霜灰头土脸地吐着尘土走了出来,想去蹭蹭陆蔏,却看到她脸色阴沉,又看了眼自己衣衫脏乱,便捏了捏衣角,羞怯怯地笑道:“宗主,都收拾干净了。”
苓谣和谢昀也满脸灰尘地走了出来,见无人说话,只觉得气氛诡异极了,又都当着自家主子面前,太了解他们是怎样的人,便只好愣愣地站在原地,垂着眸,眼神也不敢乱瞟,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上了黄泉路。
破旧的院子安静的可以听见那细微的呼吸声,片刻,陆蔏扫过几人,声音低沉,轻言道:“秦霜。”
她闻言一愣,脑袋瓜子一转,才明白她那人的意思,忙道:“宗主,茶已经准备好了。”
秦霜一溜烟跑进去屋内,又端着茶壶茶杯小跑了出来,放好茶具倒好茶,微微弓着腰往后退开。
三人各自站在自家主子身后,时不时眼神交汇,可并无什么结论。
她嘴边所挂的那个冷笑使萧序突然间失去了控制,带着几分急促和忙乱,语无伦次的说道:“我知道萧家亏欠你,父母定的亲事只是你不愿,也可以当做不做数,我不否认,我阿爹他是个行伍粗鄙之人,可我也敬爱他如天神,他传授内功给阿娘,让阿娘教我,又教了临澈,你可以不认他,也可以说临澈不配做你的师兄,我从未妄想过,你会叫我一声师兄,只是……别打定主意与我做天涯陌路人。”
沉容寒窗苦读十余载,那年历经乡试、会试、殿试中考取第一名,是徽州当朝唯一连中的三元榜首,其满腹诗书,又常练些内功强生健体,可他不好武,只喜文,最爱以理服人。
楚涣常打趣他说:“待来日有一群面目可憎的正派弟子拿剑围着你,你便于他们讲道理,看他们会不会听你的。”
沉容闻言总是浅浅一笑,道:“读书目的是进修学问,拓阔胸襟。人生所有烦恼会不多不少永远追随,只不过学识涵养可以使一个人更加理智冷静地分析处理这些难题而已,单凭武力取胜亦是尚可,可饱读诗书可以让他们死的更明白些。”
他说这话可真是让宗阁一干人等大开眼界,虽满腹诗书,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陆蔏是有学问,也有胸襟,涵养内敛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甚至在她面前杀了个人,她也能不骄不躁地淡然处之。
半晌,她道:“我并没有多怨你,只是你的目的也是乔暮年,不必大宣旗鼓加在我身上,何况临澈的目的也是他,至少眼下我们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往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那娃娃亲是不做数的。”
萧序这才展颜笑了起来,柔声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