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将烤好的鱼递给姜苗,神色温和却又不敢正眼瞧她,姜苗微怔,仰面时明亮的眼睛清澈泛润,心中五味杂陈。
她瞧着外头,日头渐渐展露。
旭日就好似天空的伤口,以风为刀刃,划破云层的肌理,伤口处的血滴落,却偏生照亮了大地。
姜苗听他询问到,“姑娘,你家住哪的?我送你回去。”
家吗?她垂了垂眸子,眼底暗含的是旁人看不懂的情绪,半晌后,她抬头,淡然道,“我的家…很远。”
黎江似是听出了她言语间的悲伤,止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询问,而是问道这鱼是否烤好了。
姜苗没有应声,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黎江也不曾多问,低着头,继续烤鱼。
风声呼啸,这是她第一次毫不避讳的看一个男子,像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无休无止地刮进来,似是深谷里的人,在至暗时刻窥见了一丝光亮破云而来。
这鱼烤得有些焦了,倒也无妨,绵密的口感在舌尖扩散,她却无心品味,只是瞧着眼前人,似已酒后饭足。
一丝风吹过,惊起了水花,她不解此时此刻的心跳因何而雀跃,被风吹动的心好似有了些许的触动,不解其间意,但着眸中人。
“那公子你呢?又来自何处。”
这是二人从相遇到现在,她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我?我自太阳落山的方向而来。”
“太阳升起的方向?公子自东边而来?”
他淡淡的笑了笑,“是的,在旭日东升的方向,那里是我家乡的方向。”
她想了想,蹙了蹙眉,“有山吗?”
“有,但更多的是平原,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诸多溪流汇聚成渠,山的那头,是海。”
姜苗侧了侧头,海吗?她没见过……
但她知道,江河溪水都能汇聚成海,在生命的任何一刻,只要见过它们流动的足迹,都算是亲眼窥见过海的存在,正所谓海纳百川,生生不息。
人心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但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可以的。
姜苗低头正掰着鱼,忽而想起那伙人中似是有名女子,目的是冲着姜凌去的……
她不由得想起那人,只是很快便被她否决,毕竟整个苗疆都知道,那人已经死了,死在了大宋国破的那日……
她安慰着自己,又嘲弄自己太过杞人忧天,逝者已逝,如何还能生还……
她望向天边,或许明日会是个崭新的开始……
赤霞将散未散,风停了又起。
群山连绵间,一处竹林伫立于两山之间,临界的地带雨水积的更多,庭中,女子微微抬眼,冷笑,“所以,那丫头死了吗?”
身后二人相视一眼,彼此心中皆有了计量,道,“应当是活不成了。”
女子漫不经心的接了片飘零的竹叶,忽的冷笑,“你们好大的胆子。”
亏的那二人反应快,察觉到女子是真的生气了,赶忙跪在地间,倒也不顾这满地乱了石,他二人低着头,毕恭毕敬道,“请主上恕罪。”
女子嘴巴嗫嚅几下,忍着没说话,心中呕气的很,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二人退下,得了令的二人似获新生般,忙不迭的离去。
她望着远方,似是窥见了某个故人的身影,似是经年未遇而又一朝重逢般的难舍难分,目光依恋。
看着落日斜下暮霭沉沉,赤霞红了半天,风卷残叶几许萧索,这天像极了那日夜里被火光映红的天,宛若宛若胭脂磅礴靉靆的晚霞盛景,今时今日已是无人同她共赏黄昏,这盛景,如今也是道不出的瑟凉。
遗憾吗?亦或者是怀念?或许都不重要了,至少如今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至少……她知道那人爱过她……
这一晃又是三日过去,落日斜照,瓦当积水,落地成潭。
远处廊下略带着燥热的晚风涌来,楚离望着远方,梁启则站在他身侧不远处,“黎姑娘……有些日子不曾用膳了,也不出去走动……”
楚离不语,这是略略低头,若有所思。
反观梁启倒是有些沉不住气,“姜姑娘多日不曾有消息,祭司大人确定不再派人找吗?”
楚离瞧着萋萋碧绿上的草芥落满了橘红,若无其事的把玩着腕间的红绳,忽的冷笑,“你觉得,姜凌既然会带姜苗来十七州,难道会蠢到他二人孤身前来的地步吗?”
他冷笑着,声如砌雪,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冷冽。
是也,姜凌就算在怎么样也是苗疆十三州的族长,便是日后再不济也是大巫蛊的师弟,离家出远门总归还是会带人。
梁启一愣,不由得一颤,心道:这位祭司果真是有些手段,先是派人寻了两日,给十三州做个样子,如今撤了人又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甩给旁人,既不会传出他不顾族人的名声,又不会得罪姜凌,果真是好深的城府。
楚离斜眸,瞧见梁启正低头思索着他自己的事,凤眸微眯,收回视线,他把玩着手中的红绳,绕指的纠缠。
似乎解不开了呢……
他垂着眸子,指尖缠绕这的红绳愈发难解,忽的,他一笑,笑意细碎,若日光跌落幽潭,隐隐明烁,微不可察。
梁启这人虽是不打聪慧,脑子转不过弯,但好歹是个忠心的,楚离倒是但愿他莫要布了飞鹰的后尘。
这时下人送来一本册子,说是新一任飞鹰的候选人。
楚离抬了抬眼,他知晓这是苗疆历来的规矩,每一任的大祭司的身后都需要飞鹰组织,监视、保护,周而复始。
楚离心中平静无波,多年的身居高位早已让他的心思变得深沉,这往往就是上位者的特征,众生于他皆草木,无曾一人是青山,他从不信真心,也不敢奢求什么真心。
或许,曾经有过,可最后不还是被其狠心抛弃,不是吗?是浮华盛景还是荒凉凄冷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不过就是换了个方式存在于世罢了。
接过册子,半晌后忽的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如寒水孤星般冷淡,手指游走过纸张,忽而在其中一个名字间停下,淡然道,“就他了吧。”
随即将册子递给了送来的人,当他们退下后,梁启也被他遣走。
楚洵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瞧着楚离遣散了众人却偏是还要上前去,哂笑,“师哥,这么快就定了飞鹰的人选,不怕再次被下毒吗?”
楚洵永远都是这般,总同楚离过不去。
楚离冷眼,声音沉稳凛冽,“我于他们名利地位,他们于我忠心耿耿,”忽而哂笑,眉间少许凉薄,“人与人不就是这般吗?他们要的是功成名就,我就给他们名利、地位、金钱,而他们要做的便是忠心。”
楚离微微垂眸,半晌后便笑得更欢了。
或许人会背叛,但利益却永远不会背叛主人,一个人若是看重利益,那便给他足够,甚至是高于所有人提出的好处,用利益牢牢地拴缚住所有人,至少……利益永远不会背叛他……
“若无忠心呢?”
楚洵轻摇着折扇,却是一时接不上旁的话,这么多年了,他这师哥还是如往昔那般,甚至是更胜往昔,将自己封在牢笼里,从不曾真正的信任过谁。
楚离未曾立即回应,良久,他沉声道,“那便杀了。”
无用之人,留着只会乱事。
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直在下一盘棋,这副棋没有终止,只有输赢,这么多年,他好似一直在下赌注,和旁人、自己……罢了,反正这么多年,他只在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在乎谁能笑到最后俯瞰风云沧桑。
至于这身旁站着的人是谁……都不重要……
人潮汹涌,天地茫茫,他生,是苗疆大祭司,他死,是史书上寥寥带过的几笔,是无人知晓的坟墓,是掩埋在黄土地里的一员。
楚洵收了折扇,素来玩世不恭的面上多了几许平静,他于风啸声中垂下眼去,盖住了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若是没有当年的那档子事,他们估计会是很好的师兄弟,朋友,甚至是携手共进的盟友……
这个想法刚萌生便被楚洵打消了,那么多年……他一切的不甘和委屈都来源于眼前的人,他在苗王寨的这那么多年,每日每夜都是煎熬,他总归还是怨的。
翌日清晨,楚离方才洗漱完,一名婢子便慌慌忙忙的跑进来,楚离冷眼瞧着那人哆嗦着身子,颤声道,“姜姑娘被人送回来了……”
楚离身形一怔,扔了手中的书便起身向殿外走去,迎面便装上了赶来的楚洵,他似也是得到了消息才来找他的。
楚洵侧了侧头,玩味的笑着,“一起吗?”
楚离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呼吸声冻结在秋日萧瑟的风声中,呼啸而过的风冷凝,天雾蒙蒙的阴沉沉,他二人走时并肩,但彼此都知道,在他们的身侧隔着的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风声此起彼伏,回响在这连绵的赤霞枫林间,两道是赤朱色的枫树,道上有两个人,其心各异。
黎鸢今日也得了消息,到底还是担心姜苗,多日不曾出门的她难得的踏出了殿门,姜苗却是不曾见着,反倒是见到了另一抹风华绝代的身影。
她愣在原地,倒是不知是否该说些什么,是他吗……她不知道,只是冥冥之中感受到心止不住的狂跳,她唤时轻若浮云,那声“阿兄”到底还是落了他耳中。
错愕转头时,恰好见了她低声抽泣又不敢上前的模样,他出声时,暮云堆天涯,青松风过柳,平静温和的面容上难得有了异样的神情。
那般温和平静若幽潭涟漪不起的人,难得面容上有了几许温度,他亦是错愕,甚至是不敢置信,“鸢儿……真的是你吗……”
“阿兄……”
她哭着,那人亦是不顾一切向她奔来,那是她第一次瞧见他这般失态从容,低喊声破碎在呼啸的冷风中。
多少次的渴望,多少次的祈求,多少次的可遇不可得,多少次的午夜回梦。
害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害怕终归得不到回应,害怕人海中终将错过,害怕梦醒之后的悲苦。
但此刻,那些一切的不切实际的梦终归化为了现实,那些不曾确定的念想在此刻一寸寸的坚实。
她忽然间害怕,害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但耳畔那沉重的呼吸声和那一如既往的竹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楚离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虽是路途间便听他们禀告了姜苗已经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蛊巫也前往替她治理,但他仍觉得来瞧瞧救了姜苗的人,熟料竟看到了这副场景……
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冷凝的望着紧紧相拥的二人。
楚洵察觉到楚离的变化,眼底的笑意散碎滋生,折扇掩面,轻咳了两声,惊的那二人松开了手。
楚离笑意散碎,眼底的情绪冗杂,这样的他反倒是更像初见时的他,那个游走于山野间,驻守在苗疆神殿中的大祭司。
黎江面色平静,唯独望向黎鸢时的目光柔和,“鸢儿,你的朋友吗?”
黎鸢下意识的躲避黎江探过来的视线,不巧和楚离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他的神色平静,只是她总觉得那双清冷的眸中暗含着她看不懂的情愫。
“算……恩人,他救过我……”
楚离也是一愣,似是并未想到她会这般回复,神色略微复杂的望着她。
“即是如此,小生便多谢几位救舍妹一命,出门匆忙,倒是未曾带礼,待改日小生定差人登门拜谢。”
黎鸢望着黎江欲言又止。
楚洵一脸玩味,楚离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黎鸢身上,他缓缓开口,微凉的声线风轻云淡,“倒是无妨,令妹……是个极好的女子…”
黎江本欲今日便带着黎鸢离开,只是楚洵察觉到了楚离的心思,便将劝其留下,说是要好生感谢其救了姜苗,黎江本不愿,到底还是拗不过,便答应留下住上几日。
黎鸢神色复杂,避开楚离的视线,不去应他的话,彼时只有他二人仍站在原地。
“你要随他走?”
楚离目光微凝,黎鸢或多或少从他眼中窥见了些许的……无措?
她抬起头,直视楚离的目光,一字一顿,“是,他是我兄长,我应当随他走。”
楚离低着头,不知思索着什么,风声此起彼伏,黎鸢暗自攥紧了手,并无臆想中的话语。
他转身,声音清和如天光破晓,“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