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离开后,本想着去继续研究近期的蛊虫。
毕竟是罕见遇到了瓶颈。
听婢子说有贵客来访。
权衡利弊一番。
放下箩筐后,他第一时间便是去了客迎堂。
那是苗疆大祭司用来迎接远客的地方。
具有苗疆特色的宫室建筑耸立。
偌大的宫殿内,姜苗端坐在石椅上,双手不安的搅着袖子。
她自始至终都是低着头的。
不知在想什么。
生为十三州族长的女儿,姜苗属的族群也算的苗族只系中的大族。
她自幼在苗王寨长大,算来。
用中原人的话,她与楚离,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当她听到侍女前来传话,说是大祭司到的时候。
姜苗暗中松了口气。
好在楚离还念及从前的情谊来了。
总不至于令她一人难堪退场。
金鼎中的梧桐花香气息烈的出奇。
缕缕白雾缭绕于空中,盘旋徘徊着。
微微有些模糊了视线。
并不大看得清周围的环境。
但那人的身影仍旧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逐渐重合。
姜苗见到楚离的时候,楚离也在望她。
姜苗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该如何面对昔日的玩伴。
也算不得玩伴。
毕竟楚离自幼性子冷淡孤僻。
从不爱搭理人,只是偶尔会出手教他们辨别草药。
虽然担忧,但心中的喜悦仍旧胜过了前者。
岁月更替,他的眉目外貌有了些许的改变,褪去了以往的稚气与青涩,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位故人。
碍于礼节,姜苗还是冲他行了礼。
袅娜的娇美少女只到他肩下,仰着脸儿小心翼翼的望着他,犹如那枝丫间繁开的雪柳花,娇弱至极。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他们都已经不是彼此记忆里的人。
楚离若冰山寒雪的眼里多了些亲和,示意姜苗入座。
“是你父亲让你来的?”
怎料楚离开口便是询问。
姜苗失落的眼睑半垂,眨了眨眼。
“是父亲要我来的,他说让我先来看看,不出所料的话,父亲估计过几日便会抵达这里……”
楚离依靠在石椅上。
不紧不慢的喝着翡翠杯里的桃花酿。
馥郁的酒香入鼻,微微有些醉人。
他低着头,轻抿一口,若有所思。
姜苗见他这副模样,不自然的轻咳一声。
“这么多年没见……祭司大人,近来可好?”
她忽而开口,在凝结的寂静。
楚离颔首:“尚可。”
对于楚离的冷淡,姜苗其实早就见怪不怪了。
楚离不喜欢和人说话。
幼时的姜苗喜欢缠着楚离,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
楚离虽然冷淡,但必要时也会出手相助。
只是仍旧不大喜欢同她说多余的话。
起初姜苗觉得楚离是纯粹不喜欢自己。
后来发觉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便也释然。
楚离同楚洵一样,是大巫蛊的弟子。
后来楚离被大巫蛊任命为新一届的大祭司,未来苗疆的继承人,姜苗也被其父带回十三州。
一别经年,昔年的少年郎早已成为了苗疆十七州中人人称赞的大祭司。
她二人身份有别,如今故人再见。
却也只是相顾两无言。
“我听说,你带回来了一个汉族女子…她……你打算怎么办?”
姜苗忽而想起此行路上自己最大的困惑。
目不转睛的望着楚离,期待着他的回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她只觉得这个过程漫长且又难熬。
楚离不动声色的垂下眼睑。
眸中藏不住的冷意流连。
用手摩挲着翡翠杯,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
思索半晌后,毫不犹豫的开口。
“我会娶她。”
姜苗当场愣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朱唇微动却又说不出任何的只言片语。
若是旁人,只会觉得这位祭司被美色迷了心智,或是得了失心之症。
只有姜苗知道,他是认真的。
眼瞳中隐隐有些许的担忧与诧异,良久,她才缓和过来自己的情绪。
“嗯,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族中有规定,大祭司是不可以同外族通婚,包括…族中女子亦是不可嫁于外族。你……打算怎么办…”
她为楚离感到担忧。
为他的祭司之位,为他这个人,更为他日后如何在苗疆立足。
楚离没有回应她,只是默默的起身离去。
独留她一人守在客迎堂内。
他的背影很高挑,像一根高磊挺拔的竹。
清冷如月,杀伐果断。
姜苗柳眉微蹙,就那样孤零零的愣在原地。
脑海中偶尔掠过的残碎片段。
她叹息一声。
此番场景,当真是应了那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桌案上的汤茶已凉,弥漫的梧桐花也淡了。
姜苗昂首静静看着窗外近乎凋谢的雪柳。
到底,还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湿枝翘寒,潇潇雨未歇,䨙雨濛濛。
碎碧透落英,芭蕉叶绿时。
碧玉簪摇绿波滔,岚烟乌蒙似卿云,皆若杳霭流玉。
在床榻上躺了些许日子,黎鸢方才可堪堪下床走动,概因有伤在身,故而不可走远。
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歇息一阵。
她也觉麻烦,索性也就不再出去走动了,就坐在窗前,眺望远方。
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毕竟世人就是如此,时而清醒,时而迷茫,却怎也看不清自己的心,走不出那座囚困自己已久的枷锁。
最终只能在那虚无缥缈的事物中迷失、沉沦,终其一生都被困在笼中,如同折翼之鸟,垂死挣扎。
最终化作齑粉融入潮湿泥地 。
蝼蚁活于磐石之下,谄媚奉承也只为那碎银几两;飞鸟翱翔于苍玄之上,被折翼而困于笼,人闲车马慢,谁又比谁好到哪儿去?
美人易衰,红颜枯骨,日后的一切,谁又说的清楚。
许是看的太过出神,以至于她并未曾注意到脚步声,直到那人站在门外。
不安的四处张望,再三确认后才怯生生的开口。
“请问…是…黎姑娘吗?”
那人似乎很紧张,说起话来有些磕磕绊绊的。
似是…害怕…
她在怕什么?
黎鸢先是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来,她朝着门外望去。
少女约是十六七岁左右的岁数。
娇靥因紧张而彤红,一对远山眉,弯弯一缕似蹙非蹙,光是瞧着便叫人心生怜爱,朱唇不点而赤,此刻紧闭着,默默无言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若非她先前开口时怯生生的轻音,她估计真的会这是个清冷孤傲的冰山美人。
少女也不知怎的,竟是一幅几度欲泣的模样,少女的眼角通红,消瘦的肩膀微颤,衣衫上的银饰随着她的颤抖而泠泠作响。
她的哭声太过娇绵急吟,望去时双眸朦朦水雾潋滟,“抱…抱歉,我只是听说…听说大祭司带了一个女子回来…我就想来看看…我……我…”
黎鸢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这姑娘怪得很。
明明生的一股子清冷孤傲的劲,哭起来却也仍旧是我见犹怜。
只是……她哭些什么……
她没由来想到了往日逢年过节族中请的戏班子唱的曲儿。
侬侬吴语,唱着薄情郎高中后抛妻弃子迎娶高官之女的戏码。
这场景像是……原配对峙继室?
黎鸢眼瞧着气氛不对,生怕再晚些便也就把持不住场面,“嗯,是,请问姑娘,有什么事吗?”
少女停止了哭泣,只是身子仍旧在止不住的抽搐,她怯生生的望了一眼黎鸢。
见她也在看自己,忙低了头,“我…我叫姜苗,我只是好奇…大祭司带回来的女子罢了…”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在害怕着什么,目光不安分的四处游走,双手死死的相握着,不安的攥紧。
见美人垂首落泪。
却只是因为楚离带回一女子的传言。
黎鸢有些诧异,转念一想。
若她是对楚离情有独钟的人,见到心仪的男子带了其他女子回来,便是脾气再好的人,估计心里还是怎也过不去那道坎。
“姑娘,进来坐吧,外面雨大的很。”黎鸢浅浅一笑,声音柔和,宛若暮春溪水潺潺,倒也不怪她父母总说她生了一副好嗓子。
姜苗低着头,似是有些犹豫,最终也还是进去了,只是她眼神躲闪,显得整个人都很不自在。
怯生生的娇软美人,浑身上下时时刻刻都透着清冷的气质。
这是黎鸢对于姜苗的第一印象。
腿疼得很,黎鸢有些不愿走动。
伸出左手随意指了指桌上玉盘中的葡萄,示意她可以尝一下。
姜苗先是一愣,随即低下了头,“我…我不用…多谢姑娘好意…”
黎鸢察觉到气氛不对,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二人相对无言,便也各做各事。
黎鸢拿起桌上的书。
苗文端端正正写着《苗历》二字。
姜苗偷偷暼了一眼书名,顿时蹙起眉。
见她蹙眉,黎鸢放下手中的书。
“姜姑娘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姜苗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黎鸢困惑不解:“姜姑娘?”
不料姜苗反过来问她:“黎姑娘懂苗文?”
黎鸢摇了摇头,有些不大好意思:“不懂,不过闲着也是闲着,给自己找找乐子罢了。”
姜苗点了点头。
喉间缓缓滚出三个字:“那就好。”
轻飘飘的三个字。
她的声音很低,窗外的雨声甚至都盖过了她的话语声。
黎鸢不解的挑了挑眉,秀气的黛眉似蹙非蹙,半晌过后,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呓呓痴语,又何苦念着……
雨条烟叶,风雨摇曳,碧波翻涌,一城烟雨春色浓,柔情便揉杂在这乌蒙云中,黎鸢见惯了江南细雨微微江水连天的柔情。
听倦了林钟月的鸣蜩声,这巴蜀豪放恣意的雨,还是初次见到。
雨停后,姜苗也就离去了,临走前,她回过头,双眼通红的睇了一眼黎鸢。
那一眼所包含的情感太过复杂,黎鸢有些不大明白,但想的她可能心系楚离,却也见怪不怪了。
姜苗走后,黎鸢继续看着书,正是入迷之际,便听见有人咳了两声。
声音来自楼下的庭院内,黎鸢抬眸望去,便见一白衣男子站在楼下,正仰着头,双目含笑的看着自己。
不同于苗人的装束,那人一身汉家衣裳。
颜如冠玉,玉树临风听暮蝉,斯人如画 。
约莫是同楚离相差不大的年岁,而立出头二三。
那人欣喜的笑着,朗朗眉宇舒展,落满阳光的桃花眸似水的柔情在微漾,他负手而立,痴痴的望着黎鸢。
桃花眼,不似楚离的谪仙清冷。
他反倒更像是俗世人,更多了人情味。
黎鸢心中有些恼火,毕竟在中原。
若是一个男子长时间盯着一个女子看,乃是有伤风雅之事。
不是熟人就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之人。
黎鸢没有心思同那人纠缠,伸手便要将窗户关上。
男子见她要关窗,忙笑说:“怎么?救命恩人都要赶走?你这丫头可真无情。”
紧接着,他从身上的黑色麻布挎包处掏出一个白玉镯,举起手朝着楼上的黎鸢晃了晃。
抬头便是缠缠绕绕的碧树花影,雨后的天有些许的凉意,少年跑上楼来,一双桃花眸含笑盈盈。
见黎鸢半信半疑的盯着他上下打量,不由得噗嗤一笑,“怎么?不行啊?”
那人瞳孔一转,笑得更为肆意张扬了,“既然如此,那我可就拿走喽。”
“公子且慢,”黎鸢急忙开口制止,她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悠悠然道:“这位公子,可否将这镯子交与我一观?”
立足那人见目的达到,狡黠一笑。
将镯子递给黎鸢,接过镯子,黎鸢细细的将这镯子检查了个遍,生怕错过什么细节方面。
再三确定这就是自己的镯子以后,黎鸢心中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望着那人的眼神都温和了几分。
“多谢公子,还不知尊姓大名。”
他浅笑着,弯下腰,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犹如欣赏自己战果般,眼里略起得意。
桃花眸中泛着浓烈的趣味,“楚洵。”
往后的日子里,楚离偶尔会来瞧她几次,奈何她从未同对方说过一次话。
倒是姜苗每日都会过来,有时也会似有若无的提及一些关于楚离的事情。
黎鸢不得不联想起旁的。
姜苗……是不是有些喜欢楚离……
黎鸢有些烦,却又道不出具体烦在何处。
索性将手中的剪子放下,不再理会这些伸进来的枝叶。
本以为楚离日后应是不会再来了。
毕竟有姜苗这位客人,还有他的师弟在。
总归也抽不出多余的时间过来。
孰料正午她方一用完午膳后,那个瘟神就又冷着个脸来了,手中还提着一把沾染了血迹的刀刃。
楚离慵懒的靠坐在金缎流苏引囊上,擦拭着手中的刀刃。
望向黎鸢时,高鼻深目的白皙俊颜上折射着锋利的寒光,额间一抹朱砂痣鲜红。
随意的将擦拭刀刃的手绢扔在一旁,忽然,他放下了手的刀刃,骤然起身走了过来,穿着苗疆服饰的身材峻挺,身上的银饰也不停地响着。
起身踩着厚实的绒花地毯越过袅袅薄烟升起的金鼎,走进了以后。
楚离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皓腕间的玉镯,迎上他毫无感情的眸子。
黎鸢的身子不禁的哆嗦,显然是怕极了他。
眼看他俊美到让人心颤的脸越压越近,黎鸢杏眸里的泪花打起了旋。
满目的抗拒让楚离身形一怔,他挺直了腰。
目光平静复杂的望着她腕间的镯子,不用猜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见过他了?”
他?莫非是指楚洵?
黎鸢抿着唇没有回应。
直觉告诉她。
楚离同楚洵二人之间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恩怨纠葛。
楚离似乎不大喜欢和楚洵有过多来往。
楚洵似也不大像表面那般亲近楚离这个师兄。
二人都不出声。
沉默似是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墙。
生生隔开了二人的距离。
窗外的雀儿盘旋了几旋,叶又落了几片。
许久……
他似是想起什么,侧过身子试探性问到:“姜苗…可曾来过……”
黎鸢先是微愣。
他方才……问的是姜苗?
神海里浮现出那张楚楚动人,清冷生涩的面庞。
似乎有些不大妥当。
黎鸢淡淡的点了点头。
心底没由来发慌。
楚离没有说话。
忽而他转过身来,饶有兴致的用指腹游移在她的眉间。
很凉。
楚离正当青年。
生得十分又尤为俊美,眉眼依稀可见少年的冷俏风流。
一副琼树玉芝的样貌。
清冷似谪仙,朱砂勾心魂。
若是生在中土宋国。
本应该是金铃驱犬,寻欢柳巷的贵公子。
可他却显得那么沉默,那么冷硬。
黎鸢只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楚离冷眼看着那蝶翼般的长长眼睑颤抖巍巍。
幽幽然道:“这时知道怕了?日后试蛊时还不知道会怕成什么样。”
果然……
她就知道这家伙救自己绝对是不安好心。
即如此,又何须救她。
直接捉了她这个将死之人试蛊不就行了。
此番举动,同那逗猫狗之辈又有何异。
黎鸢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咬着牙根恶狠狠的瞪了楚离一眼,此人长的不错,可惜言行举止都太过粗鄙,着实不符合文人风骨。
楚离沉沉一笑,目中带着旁人看不懂的笑意。
刹那间,空气似乎都凝结了。
须臾,那人忽而一笑。
“害怕?”
这话显然问得有些多余,并且明知故问。
楚离淡然,收回手:“不过是方才来时解剖了一条竹叶青罢了,这也怕?”
黎鸢哑然,并不大想搭理他。
索性独自一人思考别的事情。
“在思甚?”冷清如击冰叩玉般的嗓音响起。
生生将正在神游的思绪扯回。
一时愕然,不知如何回应。
见她不语,他白皙俊美的脸上笑意更甚。
他少有笑时,此刻笑起来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
清冷孤山雪,皎皎星河月。
此时,竟也似是堕落了凡尘一般。
忽而,他收回手,负手而立。
冷傲孤绝,沉默寡言。
又变回了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
丹凤眼中早已没了方才的笑意。
好似方才的一切只是旁人的臆想,都不存在一样。
黎鸢正纠结于要不要做些什么。
或是直接离去?这似乎并不大合礼节。
“离楚洵远些,”楚离悠悠然开口。
“他,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转过目光,视线正好与楚离撞了个正着。
方才分明还好好的人蓦然皱了眉。
黎鸢心底登时有了新的结论。
喜怒无常。
道是罗刹似也不为过。
到底也只是心里说说,不曾当面开口。
细细想来,楚离的话,似也不无道理。
……
坐在屋檐上的楚洵将这一切都听的一清二楚,哪怕他知道楚离会有所察觉。
在黎鸢这件事情上,楚洵承认他做的有些过了。
本来没想过救这丫头,毕竟这丫头除了脸蛋长的好看以外,貌似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说到美人,苗疆从不缺美人。
唯一的特别之处可能就在于,楚离貌似很关心她,既然如此,他倒还是能忍受出卖色相。
虽然拿不准楚离葫芦罐子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有把柄拿捏一下。
似乎也是个不错的感觉。